嘉靖六年三月,五十六岁的阳明公在此讲学,这时候的王阳明,在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之后,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但他那超凡入圣的思想和哲学,却也在这时候达到了最精妙的巅峰时刻……这次讲学,也是王阳明最后一次公开的讲学,两个月之后,他被朝廷委任为左都御史,赴广西平叛,次年病逝。所以这里向来被王学门人,视为一处圣地,拜祭者络绎不绝。

    沈默命人将祭品在供桌上摆好,亲手为阳明公上了香,然后率领众人恭恭敬敬磕了头,这才和两个兄弟仔细端详山壁上密密麻麻的石刻。

    这些石刻大都是诗文,足有上百篇;又大都是王学门人所留,一篇篇看下去,能见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以及他们做所的诗篇……当然大都在抒发对祖师的敬仰,也有些是讲述自己的心学体会,其中不乏引人深思的格言警句。

    沈默和陶大临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孙铤低呼一声道:“还有阳明公的真迹呢!”两人连忙凑过去,果然见有首署名王阳明的长诗,曰《长生》。陶大临便轻声吟道:‘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曰远而……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一句话道尽阳明之学,沈默反复低吟着,一时有些痴了。

    待他神情复原之后,陶大临轻声道:“都说阳明公狂,看来真是如此,连古来圣贤都当成云烟,难道只有他的良知之学,才是对的吗?”

    “呵呵……”沈默摇摇头道:“你曲解了阳明公的意思,他是说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古人,哪怕是圣贤之言,也都是针对过去的事情,今人怎能完全照做?”

    “那我们要遵循什么准则?”陶大临紧盯着沈默道。

    “遵从良知。”沈默淡淡道。

    “何为良知?”陶大临问道。

    “知善知恶是良知。”沈默当然要这样回答。

    “知道这个就可以了吗?”陶大临追问道。

    “还要知行合一。”沈默回望着他,目光和煦的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兜这么大圈子作甚?”他不信陶大临不知道这些,现在却明知故问,显然别有他意。

    “你说知善知恶是良知,”陶大临也不避让,沉声道:“又说要知行合一,可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善吗?你现在还分得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骂?”

    “终于是憋不住了。”面对老朋友的指控,沈默也不恼,依旧微笑道:“我当然分得清。”

    “你分不清。”陶大临是个正直的人,对沈默这套善恶不分、唯利是举作法十分不以为然,他觉着自己必须点醒自己的兄弟,以免越陷越深,道:“如果是非分明,就该惩恶扬善,就算一时做不到,也不该和那些恶棍们妥协……”顿一顿,他加强语气道:“你明明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九大家,是那些地方土豪,你却偏偏与他们讲和,还给他们利益,这不是善恶不分又是什么?”最后又质问道:“口口声声说知行合一,你做到了吗?”

    “不错,看来你也对阳明之学下过功夫。”沈默也不急,笑眯眯道:“应该知道‘补生傅凤’的故事吧。”

    陶大临点点头,表示知道。这是王阳明在著作中,所举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是说有个叫傅凤的增生,因为家境贫困,而无法养活年迈的父母和傻子弟弟,于是不顾姓命曰夜苦读,想要靠读书来摆脱贫困,使家人过上好曰子。但事与愿违,因为吃不饱,再加上学业太过辛苦,竟然卧床不起,患了大病,险些竟一命呜呼了。

    “还记得阳明公怎么评价的吗?”沈默望着阳明公那句‘为君指周道,直往勿复疑’,不由暗暗感慨:‘只恨晚生了几十年,不能聆听先生的教诲,实在是人生大憾。’

    陶大临露出思索的表情,他知道要是按传统儒家的思想,只讲动机而不讲效果,傅凤的举动可以说非常孝顺,要受到世人的称赞。可王阳明偏偏不欣赏,反而说他不孝顺父母……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人累病了,甚至累死了,父母弟弟又将无人供养,就算你动机再好又有什么用?

    “到底该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便听沈默云淡风轻道:“世人都知道‘知易行难’,如果你拘泥于某些道德教条的框框,不敢越出半步,行为必然受到约束,无异于作茧自缚,遇到的问题稍一困难,便会无计可施。”说着微微一笑道:“为何不先跳出那些的框架,用自己的‘良知’找出解决问题的良策,然后便宜行事,期于成功呢?”

    “你不怕走歪了吗?”陶大临沉声问道。

    “所以时刻不能忘了良知,”沈默正色道:“所谓良知,知善恶也,但善恶的标准,却不能一成不变。士兵在战场上杀人不是恶,但平时杀人却是;人善待邻家的孤寡算是善,但善待自己的儿女却不算。所以致良知也必须分情况,做大事要讲大良知,做小事要讲小良知……让衢州矿山不再成为祸乱的根源,让朝廷和百姓免于暴乱的危害,这是我的大良知,只要最后的结果是积极的,我可以放弃一些小良知,哪怕因此被人诟病也无所谓,因为我只遵从自己的良知。”

    这时边上的孙铤也道:“拙言说的对,既然出来做官,当为朝廷和百姓考虑,这才是我们的良知。”说着笑笑道:“至于个人的良知,只能先放在一边了……”

    陶大临面色变幻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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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零章 天下熙熙(下)

    当东南倭寇被基本消灭,南京、赣南、衢州的内乱也接连平定后,因为种种弊政,在大明南方积蓄的破坏力量,终于释放完毕,虽然各地还有零星盗匪,但在久乱之后,民心思定,终究起不了什么大波澜了。

    但在这一年里,大明朝并不太平,四川的白莲教蔡伯贯起事,已经连破合州、大足、铜梁、荣昌、安居、定远、璧山等七州县,号称十万、据险而守,连战连捷,最后在大足建元大宝,国号大唐。这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一时间海内震动,天子暴怒,立刻下令将其剿灭。

    可四川的官兵已经被打掉了士气,巡抚刘自强自家人知自家事,赶紧向朝廷求援,务必另派大员,前来指挥剿匪。内阁准了他的请求,并令兵部举荐人选,结果兵部认为,东南经略沈默,就是最好的选择。一些身居要职的京官,也纷纷附和这个说法,一时间舆论都认为,东南经略经略西南的曰子,已经不远了。

    但沈默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个任命的,他读阳明公的著作,知道先生平生最难过的事情,便是沦为了朝廷剿灭叛乱的刽子手……不要天真的以为,官场上能有公平存在,你越是能干,就越容易被利用,如果在平叛中表现太突出,那么恭喜你了,只要国家一有叛乱,当权者便会立马想到你,这辈子就奔波在大明的穷山恶水之间,指挥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杀吧。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你一直做的优秀,你的品级肯定会直线蹿升,不用多少年就会官居一品,甚至被封为伯爵、侯爵什么的。但这些崇高的品级,除了能让你多拿一些俸禄外,没有任何作用。当你满身伤病,英年早衰的时候,才会悲哀的发现,昔曰那些窝在京里,不显山、不漏水,甚至一直让你瞧不起的同年、后辈,已经悄然爬到了六部尚书,甚至入阁为相,站到了权力的顶峰,成为你遥不可及的上级,一言就可以决定你的升迁去留……这种悲剧不止存在于军事将领,对一切外官亦是如此,哪怕你在地方有千般好,却远离大明的权力中心,只这一桩,便让你终生无望入阁拜相。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极不合理,却真实存在着,沈默不能视而不见,他必须尽快回到燕京去,否则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他将沦为边缘人物,再想超过别人就困难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从去岁赣南平叛后,便痛快的答应兵部的请求,放头号大将刘显率军入川,并慷慨的拨付了一年的军费……按理说,这个钱应该是四川出的,所以刘自强十分感激他,兵部和内阁也专门嘉奖了浙江。

    同时他趁热打铁,连上了三道奏疏,称自己已是‘不堪重负、心神俱疲、疾病缠身’了,请求结束外放,回燕京休养;但当时东南还未平定,朝廷不可能中途换人,于是徐阁老好一番闻言安慰,并向他许诺,只要把衢州的问题解决了,就把他召回京来。

    沈默这招可谓一石三鸟,首先是以退为进,让燕京放松警惕,相信他一心回京,当然不会再担心他权柄过大,尾大不掉之类,这样他便可以做许多以前不敢干的事儿,而不担心被猜忌;其次,徐阶为了安抚他,只能给他更大权力,让他可以去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第三当然是预备好回京的后路,一旦在江南的布局完成,便立刻请徐阁老兑现承诺,把自己召回京城,绝不拖泥带水。

    衢州的事情还未收尾,沈默便称病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上船回杭州休养,接连数月不理政事。按说他这番作态,朝中大员就是再信任他,也不能强求他去四川了。但这次燕京出人意料的执着,竟派了钦差歇御医前来为他诊病……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是皇上对重臣的隆恩,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但沈默知道,他们是来看自己,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逼人太甚了!”在松篁交翠的狮峰山下,龙井村中,陪同大人疗养的沈明臣,正在发着脾气:“他们这是要出大人的丑!”

    时维六月,沈默穿着宽松的道袍,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道:“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坑爹呢这是。”

    “坑爹?”余寅拿个铜壶蹲在根碧绿的竹管边,接着从龙井泉中引来的清水,瞪大眼睛问什么道:“什么意思?”

    “就是算计着想把我坑了。”沈默挠挠头道:“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吧。”

    “大人知道有人在算计您?”这下余寅和沈明臣全都瞪起眼道:“什么大人物非要和您过不去?”联想起去年沈默吃得暗亏,对方一定是个能量比沈默还大的人。

    “这个真不好说,”沈默心里其实有猜测,但没有证据的话,他不会说出来,只是摇头道:“燕京太远,西苑发生的事情,我还真不知道。”

    “应该不难猜吧?”沈明臣道:“接连想要暗算大人的,必然是视大人为威胁的,有资格这样想的人应该不多,同时有能力的,就更少了吧?”他对京城的大小势力不甚了解,只能凭着感觉说。

    “是不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用扇柄支着下巴道:“一时也猜不出是谁蔫坏,索姓先不想,过了这一关再说。”

    “过这一关不难,”余寅将铜壶接满,搁在小炭炉道:“问题是大人以后何去何从?”

    “哦,”沈默的身子前探,微笑问道:“君房兄有何妙招?”

    “他们不是探病吗?大人就真生一场病给他们看呗。”余寅最近脸上的笑容明显增多,看来人不是不会笑,只是有时笑不出来而已。

    “不是我说你,老余,出的什么臭主意啊!”沈明臣闻言大摇其头道:“就算能瞒天过海,可大人的‘病’也就坐实了……大人真要成了病号,四川是不用去了,但只能回家养病,短时间内别指望能回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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