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出了景明坊,到皇宫东角楼,再往西到宣德门前,转上御街再向南行。
明天便是除夕了,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热闹非凡,车子行得极慢。
杨逸之前在朝堂上提出重新制定一套交通规则,规定行人靠右走,结果遭到了朝中官员一至反对,至今未能通过;他本想带一群恶奴负责净街开路的,可惜是跟清娘出来,这种事清娘实在做不出来,也不会允许他做,杨逸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这龟速。
行到御街千步廊将尽处,便听到热闹的锣鼓声,成群的百姓奔走观看,杨逸正想着不管谁来,哪怕是亲王宰相,老子也要顶上去,坚决不让。
结果随着锣鼓声渐近,却见街上群魔乱舞,鬼鬼怪怪跳跃腾挪,好大的场面,没等杨逸说话,清娘已经伸头出去吩咐车夫赶紧让路。
杨逸暗暗一叹,想摆回威风还遇上鬼了,严格说这也不全是鬼,而是各路大神,但这些大神是除夕用来驱傩的,所以相貌大都比鬼好不到哪里去。
《吕氏春秋.季冬纪》有载,除夕前一日,“击鼓驱疫疠之鬼,谓之逐除,亦曰傩”,除夕驱傩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是非常隆重的事情。
到了宋代,除夕驱傩仪式与前朝有不小的变化,最显著的变化是以前的方相氏、十二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门神、将军、判官、钟馗、小妹、六丁、六甲、五方鬼使、神兵、土地、灶君、神尉之类,多达千余人。
他们从宫内鼓吹走出,吵吵闹闹,沿街而行,最后游行至城外,“埋祟”去……比较而言,除夕驱傩这一宗教性岁时节日,变化到宋代,是更贴近市民生活了,娱乐成份更强了,宗教祭祀性相对减弱了。
比如在宋代以前,钟馗多以用指挖鬼眼睛、挟鬼、吃鬼等使人恐怖的模样传播于世。形象丑恶无比,令人作呕害怕。
但到了大宋朝,一切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钟馗的形象被赋予了浓浓的生活气息,他变成了假面长髯,裹绿袍,活脱脱一个胖墩墩的老官吏形象;端坐舆上,袖手回眸,悠然自得,只是两只巨眼圆睁,鼻孔硕大朝天,仍显露出神威凛凛。旁边一人用小锣相招,和舞步,作“舞伴”。
钟馗的小妹及其侍女,则均以墨当作胭脂涂抹面颊,出人意表,妙趣横生。
但诙谐之中亦见端庄,只见小妹长裙曳地,高髻朝天,少女老妇,簇拥随后,俨然贵人模样。
另有二十余个奔走趋行的小鬼,大小胖瘦,高矮不齐,黑白分明,各具神态;或光头,或戴帽,或侧首回顾,或仰面昂首;有架舆的,有肩壶的,有扛宝剑的,有挑行装的,有挎包裹的,有背葫芦罐的。
他们多为赤背**,与小妹、侍女的丽服靓装互相映照,极为有趣。
杨逸和清娘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看着街上的大神小鬼乱舞,上千人的队伍,加上围观的百姓,可能人山人海来形容。
队伍的最后到十二土地神了,土地神是品级最低的神祇,所以要走在最后,但他们又是与市民日常生活最为密切的。
十二个土地神中,除一手执响板伴奏者稍为年轻一点,其余均为庄家村老面目。
他们所着服饰,所执道具,无一不和土地收成、水产食物有关,有的戴竹笠,有的顶畚箕,有的戴粮斗,有的顶牛角,有的将水瓢、炊帚悬挂腰间,有的用鳖壳装饰膝盖,有的手擎一裂开露出籽实的长瓜,有的袍脚绘满嬉水的龟、蛙、蝌蝌。
十二位土地老儿,九人头簪雪蛾、蝴蝶、雀翎、松枝、柳叶、梅花,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只见他们疯疯颠颠,张张狂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呈游龙摆尾之势,驱傩而行,甚是有趣;而他们也是贴近大众的神,连小童都不怕他们,成群的小孩追在他们身后,学着他们的样子,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热闹非凡。
整整一柱香时间,直到驱傩队伍去远,车子才得以重新通行。
来到苏家门前时,正好看到苏东坡在门前看下人贴门神;这时贴门神也有些讲究,左侧画头戴金盔,身披铠甲,全身戎装,手持利剑、宝塔的天王;右侧画的天王,右手执剑,左手舒掌当胸,足下踏有药叉。左右莫贴错了。
杨逸车子刚靠近,便听到苏东坡望着自家的门神满带自嘲地说道:“吾辈不肖,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
杨逸听了大觉有趣,老苏将自己比作门神,这傍人门户自然是有寄人蓠下之意。
他一边下车一边朗笑道:“苏大学士贴个门神也能有这等妙语,还真不愧是名动天下的苏大学士也,哈哈哈。”
“让任之见笑了,今日不知是什么风,把任之这等贵客给吹到我这陋室空堂来了。”
杨逸笑呵呵地答道:“腹有诗书十万卷,出口华章天下传,苏大学士便是住茅舍,那也是珠玑满堂,何来陋室空堂之说。”
两人打了几句哈哈,等清娘上来施过礼,便一同进家去,杨逸没问他要跟谁争闲气,但想来极有可能是指胡宗愈,这阵子他已听说过老苏和胡宗愈闹得有些僵。
老苏现在是开封少尹,胡宗愈是府尹,刚好压他一头,但无论是名望还是为官经历,老苏都强胡宗愈甚多,如今想来是受了胡宗愈的闲气,才有刚才那句感叹。
杨逸一直以来就有心经营南衙,胡宗愈基本已经被他掌握,结果老苏突然插了进来,偏偏老苏又是个自视甚高,目无余子的高傲之人,想必是不甘心任由胡宗愈主张,两者弄得有些不愉快,真算来,这其中还有些杨逸的手尾在内。
他心中暗笑,自不好去提这一茬。
苏东坡虽然说自己家是陋室空堂,其实上挺雅致豪华的,四进的院落,亭台楼阁,松竹梅兰,样样不少。
苏东坡本就是个讲究生活的人,如今也不是被贬官时那般困顿,他的住所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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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枝上柳绵吹又少
李格非生前尝以师礼待苏东坡,如今李格非虽然不在了,清娘依然执礼甚恭。杨逸和苏东坡在亭中暖酒赏梅,让她就坐,她却是不肯,一直在苏东坡身边细心侍酒,有若孙女。
苏家芳雪满园,亭边斜松横生,疏竹几竿,映衬着腊梅洁白无染,娇姿若雪。
老苏披着紫貂薄氅,一付从容洒脱之态,轻抚着长须对杨逸笑道:“我听说任之年来潜心学画,以任之的天资,当是学有所成了,今日左右无事,对此梅骨竹韵,任之何不泼墨作丹青……”
杨逸不等他说完,连忙摆手说道:“苏大学士说笑了,就我那手粗陋的画工,岂敢在苏大学士面前班门弄斧?”
清娘俏然一笑接口道:“杨大哥这可说差了,有苏大学士在此,你正该研墨铺纸,求得苏大学士指点一二才是。”
清娘永远是对的,杨逸立即从善如流。
不一会,王朝云亲自取来笔墨纸砚,在石桌上铺开,原来的历史上,她随苏东坡贬谪岭南,虚弱之身不堪岭南蛮荒之苦,贫病交加之下,三十多岁便撒手离世。
伊人已逝,苏东坡方知珍惜,悲伤不已,曾写下《西江月梅花》一词来悼念王朝云: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如今老苏免去了贬谪岭南这一难,王朝云也还活得好好的,倒是少了一桩人间生离死别事。
王朝云贤淑淡雅,端庄内敛,杨逸从见她第一面起,便极有好感,她一生辛勤,万里随从,悉心照料苏东坡,不似杨枝别乐天。
然尔老苏待她却不怎么样,总是人生处于低谷时,看着王朝云无怨无悔,不辞劳苦为苏家操持的身影,才会想起她的好,杨逸心里颇有些为她鸣不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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