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亭中抚琴之人想是也听到了杨逸的吟诵,琴声仿佛受他吟出的诗句感染,渐渐变得浩渺,如江河冲过了山峡的阻碍,一泄千里,浩浩泱泱地注入大海,如洪波涌起回落,清光万里无挂无碍!

    杨逸吟诵的这诗大有来历,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希望有诸侯采用他的学说治国,但都没有成功,从卫国返回鲁国途中,路过隐谷,见谷中兰花悄然开放,于是不禁慨叹:兰花香远益清,是花中之王,如今却只能与众草为伍,如同贤者不逢时,只能与鄙夫伦于一处。

    孔子便停下车,抚琴而歌,表达自己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的抑郁心情。

    而杨逸方才所吟的那首,则是唐代韩愈被贬谪时,与孔子产生相近的心境而作的唱和,但总体而言,境界上却比孔子的原诗高出一个层次。

    韩愈在诗中‘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君子之伤,君子之守。’这两句要表达的意思是,一个人怀才不遇,得不到赏识,对于他的才华与品格又有什么损伤呢?一个君子就算处于不利的环境,一样会保持他的志向和德行操守的啊!

    等亭中的琴声渐渐流散于山林之中,杨逸也走到了亭边,只见亭中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须发肃然,面容清瘦,一袭朴素的便装盘坐于古琴前,身边放着一个酒壶,身后立着一个随侍的童子,别人多是以铭茶伴琴,这老者却特别,从他脸上微微的潮红可以看出,他是在饮酒。

    “难得遇到知音之人,小友何不暂停行止,进来共饮一杯!”

    老者举杯相邀,杨逸因为他的琴声生出共鸣,便也暂时抛开心中的俗事,进亭洒脱的长身施礼:“不敢当先生知音之说,晚生李逸有礼了!”

    “李逸!哈哈哈!小友就是在杭州州学里将朱光庭气晕的李逸?来来来!那就更要请小友共饮一杯了,请坐!”

    见老者性格爽朗,杨逸也不客气,直起身子便到他对面坐下,童子上来为杨逸斟酒,山风习习而来,酒香随之四溢,等酒杯斟满,杨逸左手轻轻揽住右手的大袖,举杯说道:“晚生放肆了,先生请!”

    杨逸说完,将酒一干而尽,那老者先是一怔,接着再度哈哈大笑,端起自己的酒杯也喝干,然后才说道:“有意思!有意思!饮我之酒,竟不请教老夫是何人,狂生也!朱光庭被气晕,不冤啊!哈哈哈!”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晚生道出姓名,只是出于对长者的尊重,至于先生是否愿意赐教,那倒无妨,今日共饮过后,谁又知道来日是否有幸重逢。”

    杨逸一边说着,一边抢过酒壶,分别把老者与自己的杯子重新斟满,大有反客为主的味道。

    那老者不以为意,含笑问道:“你又如何确实,老夫是天涯沦落人呢?”

    “琴声!先生的琴声虽然多了一份旷放,但依然夹杂着孔圣归鲁时,那种郁郁不得志的意味,若非天涯沦落人,又怎么能把这种意韵淋漓尽致的融会到琴声当中?

    文王梦熊,渭水泱泱,当年姜太公年介八十,尚能以直钩垂钓于渭水边,此等旷达心胸,难道不值得我辈学习吗?所以,晚生斗胆奉劝先生一句,文王梦熊终有时,先生不妨放开心胸怀抱,且坐看涛生烟灭!”

    “好!哈哈哈!不想小友听琴一曲,竟对老夫如掌上观纹,知音难得啊!我章惇大半生起起落落,竟不如西湖边一少年看得开,惭愧啊!小友请再共饮一杯,老夫受教了!”

    杨逸举起酒杯,饮到一半差点被呛着,因为突然被章惇二字惊住了。

    此人竟是章惇,大名鼎鼎的章惇!

    杨逸在州学中与朱光庭争辩时,曾提到神宗熙宁年间,因大宋西北正在进行河湟之战,南面同时对荆湖蛮人用兵,辽国此时对大宋进得军事威胁,王安石为了不三面开战,只得割让代州之北的土地给辽国。而当时率领军队与荆湖蛮人作战的,正是章惇。

    章惇是章愈与其乳母的私生子。嘉祐二年考取进士,可是侄子章衡却考取状元,虽然他侄子比他还大十岁,但章惇仍然觉得颜面扫地,连侄子都不如,这怎么行?便不就而去,硬是等下科重考了一回,举进士甲科,这才作罢!

    可以说,自有科举以来,这样的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别人哪怕只要与孙山名字并列,就屁颠屁颠的去做官了,哪有人象此公这般硬气?

    此公性格耿直刚毅,好恶分明,看人处事向来非白即黑,容不得灰色地带。

    章惇曾与苏轼一同游学,路经黑水谷一条深涧,章惇过独木桥于悬崖上题诗,而苏轼吓得两腿发软,不敢过独木桥,对章惇感叹道:“子厚(章惇字)必能杀人!”

    苏轼说得没错,章惇确实能杀人,荆湖南路山区上的蛮人屡犯州府,上百年都未能安抚下来,到熙宁年间,章惇带兵从洞庭湖南岸一路杀过去,直杀到大理国那边,把所有蛮人杀得闻风丧胆,从些乖乖接受朝廷管治。

    更重要的一点,此人曾是革新派的主力干将,王安石罢相后,章惇逐渐上位,成为革新派的顶梁柱之一,可惜神宗皇帝英年早逝,新君赵煦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等守旧派大臣,章惇一众革新派全部被贬谪!

    “晚生放肆了!今日何其有幸,得遇一举招抚西南十六州的章学士!请受晚生一拜!”得知此人竟是章惇后,杨逸于是起身从新见礼!

    章惇仰天一笑,接着伸手在古琴上一拂,一串铮铮之声回荡山间。

    “小友何须如此,谈什么学士,老夫如今的官职是洞霄宫提举!哈哈哈!洞霄宫提举!”

    杨逸听了也很感慨,洞霄宫可不是什么皇宫大殿,而是杭州城外的一座道观,章惇的这个提举的官职,也就是管理一座道观,权力还不如钱塘县里的一个捕头大。

    难怪章惇刚才在琴声中,表达出那种郁郁不得志来,当年杀遍西南,无人敢逆其锋的章大学士,竟被贬到杭州来管理一座道观!杨逸真有点怀疑,朝中旧党是不是提前发明了放大镜,才找得出这么小的官职来给章惇‘享受’。

    杨逸从新坐下,除了那一揖礼,态度上并不因得知章惇的身份后,有多大改变。

    真要追根溯源,章惇原本的身份也就是个私生子!和咱现在一样,私生子是也!

    杨逸坐下来后,淡淡的笑道:“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有些人本身就是一把披荆斩棘的利刃,即便被收于囊中,也迟早会破囊而出,只不过神兵之出,往往要等一个风云际会的时刻而已。”

    章惇不禁大感有趣,朗笑道:“那么小友以为,何时才是风云际会之时?”

    “晚生夜观天象!紫微灼灼,奋起中天,风云际会之时当不远矣!”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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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两个私生子论道

    杨逸以天象对答,换来章惇一串大笑,两人于亭中就着松风日影,湖光山色,酒来杯干,章惇是个爽直的性格,凡事只问目的,不拘虚礼,加上杨逸从琴声中听出他的怀抱,以韩愈的《猗兰操》安慰,大有得遇知音之感。

    更重要的一点,章惇是革新派的领军人物,而杨逸在州学将旧党人朱光庭痛斥了一翻,甚至将司马光视为卖国贼,如今新党尽数被贬,朝中尽是旧党把持朝政,杨逸在这个时候敢将旧党的灵魂人物司马光斥为卖国贼,这份勇气天下少有,这才是章惇一见之下,将之引为知己的根本原因。

    两人喝得面带微熏,极是快意,章惇突然说道:“听小友在州学里的言论,对旧党大不以为然,那么小友对王荆公,以及王荆公主持的变法怎么看呢?”

    杨逸微笑,这是要考考我吗?别的不敢说,若论见识,好歹咱们也多了解近千年的历史发展,连这个都侃不赢的话,那真不用混了!

    “天下人论天下事,晚生一向秉承着这种心态,深论下去,对前贤有不敬之处,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青山隐隐,绿水无忧,对此山野美景,咱们今日所论全当风语,小友但请放言!”

    杨逸也不再推辞,不管将来章惇能否东山再起,与这么一个秉性耿直的人交往,总是人生一大乐事,于是放言道:“三代之下求完人,唯王荆公一人可当之!”

    章惇也没想到杨逸给王安石的评价这么高,远远高出了他的预期!他也不说话,示意杨逸继续说下去。

    “当然,晚生指的是王荆公的操守,王荆公当政,从不以私怨打击政敌,事无不可对人言,此等操守是值得每一个当政者学习的。”

    “那么小友对王荆公施行的新政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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