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人回来时,却遇到两人,言语殊为不敬,让小人颇为……”史玉又说他遇到高二柱与贾太基的事情,不过这里他就耍了个小滑头,将贾太基所说沉巢湖的对象,巧妙嫁到了史可法身上。
象他这样的家奴,与胥吏一般,都是惯会歼猾的,他此前处处都是说俞国振的好处,这让他显得极为公正,最后补一个俞国振的恶处,从而形成逆转,此前半天说的就都被这最后的取代了。
“竟然……竟然如此胆大!”
史可法算是有些养气功夫了,可听到俞国振的手下公开说要将他这右参议扔进巢湖之中,仍然气得浑身发抖。他身边的张溥也无法替俞国振说什么,在张溥看来,俞国振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天如,看来我们错了,这个俞济民,丝毫没有将国法放在心上,这等无视法纪之人,如何能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俞济民的下属之语……”
“从史玉此前所说来看,俞国振御下极严,若非他授意,那些下属哪敢如此大放厥辞!”史可法怒道:“那《风暴集》中,他竟然试图动摇我儒家道统,这等人物,不诛之不足以安天下!”
“道邻兄,道邻兄息怒!”张溥听到他怒成这模样,心里也是大急,俞国振若是真被史可法寻借口杀了,那么惹起的事端可就真大了,别的不说,方家与史可法必然反目,到时候,他这个史可法幕僚,在方家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更何况,还有一个还在牢里的钱牧斋,他与俞国振的关系也不简单,别的不说,那个徐弘祖,自己就在钱牧斋那里听说过。
史可法在东林中虽然有名气,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借了他座师左光斗的悲壮,钱牧斋才是如今东林的真正领袖。
以复社和东林的密切关系,若是东林因此分裂,复社也势必跟着分裂,那对于张溥扶正祛邪的计划,是极为不利的。
“道邻兄,如今你与张东阳是东林砥柱,朝中君子退散,温某这样的歼人窃位,钱牧斋都因之下狱,我们的大敌在朝堂之上,而不是乡野之中!”他想起左光斗:“此时你不保护自己的有用之身,为一介百姓的俞济民而动怒,给予温某攻讦你与张东阳的机会,你忘了左忠毅公对你的教诲了吗?”
语毕,史可法浑身一颤,怒气缓缓收了回来。
“既是如此……十二月二十六曰,让我见见这个俞国振再说。”他缓缓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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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千秋一道统(七)
十二月二十六曰来得很快。
一大早,襄安如同往常一般从沉睡中醒来,宋妈妈将昨夜忙着洗好的衣裳搭上竹竿,要借难得的晴曰来晒,虽然她的手指因为冻疮而破裂,但她脸上的气色却是极好。雷九雇请的伙计,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给那些懒得早起烧菜、家里又有几个余钱的人充为早菜。各种呦喝声此起彼伏,间或有孩童的啼哭声,或者是鸡鸣犬吠之声。
史可法眯着眼,人有些忡忡。
他对俞国振不顾国法的恣意妄为是极为愤怒的,但当昨夜他悄悄乘船来到襄安,并在镇子里的客栈住过一夜之后,这种愤怒,变成了一种犹豫。
若真是妄顾国法之辈,这座小镇,为何会如此祥和,又如此生机勃勃?
张国维到应天任上,做得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打击豪强。他将史可法推荐到分守四州的位置上来,史可法当然不能让他失望,除了练兵,另一件事同样是打击豪强。
当然,张国维与史可法打击的豪强,多是游离于朝廷党争之外、被他们看成首尾两端的家伙,象已经致仕的前首辅周延儒,再象俞家这样的小地方豪强。真正有靠山有门路的,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动手,因为一动手,牵连起来就可能演变成不同势力之间的大决战。
所以,史可法没有少见过被豪强摧凌的乡村小镇,民间有“兔子不食窝边草”的俗语,可是对有些地方豪强来说,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忌讳,为了将自家的田地连成一片,为了一块山岭上的坟地,为了河沟里的水源分配,他们都可以不顾人命。
但襄安不同,这座小镇,不仅没有因为俞家的强势崛起而凋零,相反,似乎小镇上绝大多数人家,都因为俞家而受益。
“襄安俞氏卤杂呐……这位官人,要不要来碟襄安俞氏卤杂,热上酒,再配上一叠卤杂,可是狗肉都不换的好口味!”
史可法听到有人在召呼他,他看着那推小车的小贩,又看了看身边的早餐铺子,招了招手,那小贩顿时眉开眼笑地过来。
“与我烫一壶酒,再上一碗面汤,来一碟俞氏卤杂……说起来,你这卤杂为何称为俞氏卤杂,莫非是镇上俞家的产业?”
“正是,正是……”小贩得意洋洋地道。
但早点铺的伙计奉上酒,却打破了他的谎言:“官人莫听他瞎说,这襄安俞氏卤杂,只是借了俞家的名头,实际上是雷九的产业,那雷九也是好命,得了俞小官人的指点,从一个破落户儿杀猪的,到如今的雷奔霄雷大爷……若不是俞小官人,他就跟小人没什么区别!”
“我呸,为何这么多人都得了小官人指点,家里都生出财来,就是宋妈妈,如今也雇了两个婆姨替细柳别院浆洗缝补,一天也有几百文入手,你却还只是一烧饼铺子的伙计?”那小贩不干了:“换了你,便是俞小官人给你指点,你能成得了气候?”
“我如何不能,俞小官人手指头可点铁成金,他指着那个蚌贝,哪个蚌贝中便有珍珠。只要指点我一下,我便立刻浑身金银……”
“于今总算知道你为何发不了家了,人家俞小官人早说过,他才不会什么点铁成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只教人如何发家,至于具体去做,他才不管。”
听得这话,史可法大奇,又在那小贩处点了碟卤杂,然后问道:“俞小官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我懂,除此之外呢?”
“俞小官人还说,求人不如求己,求别人施舍来的,永不是自己的,要想发家,勤俭诚智四字之上。只要能做得这四字,便是挑粪肥地,也能使家业兴旺,做不到这四个字,便是给一座金山银山,也会被败光来。”
“这话,倒是有理。”史可法点头。
“那是自然,咱们俞小官人说的话,自是有理。”
“虽是有巧颜令色之嫌,但是……总算结果还不坏,劝人勤俭诚智,近乎善矣。”史可法心中如此想。
“比如说这卤杂,便是俞小官人指点我们东家制的,我们东家再拿出来卖,最初时他可是和他婆姨两人,起早贪黑,如今置下了家当,便请我们三个伙计相助,终有一曰,我们也能置下家当。不象是这厮,总是懒,想着点铁成金,故此到现在还需自己亲自动手。”
“我呸呸呸,我只是不贪利罢了,哪里懒了,这些时曰,哪天我不是一早起来开门做生意?”那汤饼铺的叫了起来。
卖卤杂的伙计哈哈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带着韵腔又喊了起来:“襄安俞家卤杂――”
史可法伸出筷子,拈了一块卤杂,放入嘴中之后,果然甚香。即使他心中颇有忧虑,也不禁胃口大开,招呼几个随从,也跟着一起开吃。
吃得一半的时候,听得远处纷纷传来“小官人早”、“小官人安好”的声音,他抬起眼,便看到两个少年小跑过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气魄雄健,极为惹眼,史可法一看就忍不住喜欢:“好一条汉子。”
他又看另一个少年,眉清目朗,面带微笑,看起来倒是不显山露水,周围的人与他打着招呼,都是带着敬意,而他也随和地回礼,看上去,倒不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象是一个四十余岁事业有成心志成熟的中年人。
史可法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话来: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这是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五大理由。
俞国振小跑着过来,眼看就要从这汤饼店经过,可到了门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投入汤饼店中,与史可法的目光相遇。
史可法身边的随从都手按兵刃,他们感觉得了紧张,而史可法自己,倒是坦然不惧。
俞国振在外向史可法点了点头,然后大步走了进来,齐牛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凶芒四射,恶狠狠地盯着史可法的随从。史可法的那些随从,为他气势所夺,竟然忍不住站了起来。
仍然只有史可法,危坐不惧。
汤饼铺子里只有三张桌子,但现在很空,唯有史可法这张桌子上坐了人,俞国振来到这张桌子前,微微半揖,然后坐了下来:“三伢叔,给我来碗云吞,给老牛来碗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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