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南海伯之志?”

    “方才已经说过了,华夏之地,华夏之民安居之。”

    崇祯心中琢磨着俞国振这句话,此刻他并不相信,在他心底深处,觉得俞国振的志向还是登基称帝建立新朝,至少也是学魏武帝曹艹,自己不称帝,却给子孙留下谋朝篡位的基础。

    俞国振也懒得和他多作解释,陪着他上了甲板,海风吹拂,虽然还是很冷,不过现在的崇祯已经不再瑟瑟发抖了。他身上穿着虎卫的大衣,厚实暖和,不过因为穿不习惯的缘故,他跟在俞国振身边,多少有些卫兵跟在主将身旁的感觉。

    “这便是羿城?”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崇祯问道:“耽罗岛?”

    “是,耽罗原是自立一国,隋唐之时便开始内附,前朝时在此设群牧司,本朝太祖驱逐蒙元之后,此地为朝鲜所夺。太祖不知大海之重要姓,以为蕞尔小岛不值一提,不但未曾令朝鲜交还,反而大手一挥,许为不征之国……”

    “南海伯!”

    崇祯歪过头,盯着俞国振,俞国振对太祖的点评,让他心中不快。

    “太祖自是有大功于天下,但亦非无过,后人点评前人,既不可迷信前人之神圣,亦不可罔顾事实,只为批驳前人而夸大其过。”俞国振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句话其实说得不对,便是圣贤,亦是有过,不承认这一点,天下就不能进步。”

    “还是你说的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啊。”崇祯道。

    “陛下也看过我的文?”

    “《风暴集》常看,《民生速报》也常年,唯有《民生杂纪》看得少些,没有时间啊。”

    这倒是出乎俞国振的意料,没有想到深宫中的崇祯竟然会看他在《风暴集》中的一些文章,可惜,崇祯也只是看看罢了,或者他看过之后有所心得,却无法施展出来。

    “崇祯十二年时,朝廷中有人建议朕停了这几份刊物,说是妖言惑众、蛊乱人心,被朕驳了回去,倒不是因为给南海伯面子,实是因为朕也爱看,若是被禁了,不能继续更新,朕岂不是看不到了?”崇祯笑着转向俞国振,他觉得这是此次二人相遇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抓住了主动权。

    “哈哈,陛下喜欢看就好。”俞国振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

    他没有必要去和崇祯争夺一言一语的短长,两人之间的竞争,实际上在崇祯离开京城之后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崇祯再怎么动心思,也只是在俞国振画定的圈子里舞蹈。

    崇祯又向羿城望去,方才时有些远,因此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现在羿城已经极近,相距只有数里,整座城市的规模轮廓都显露出来。

    给崇祯印象最大的,还是那个巨大的码头。

    绵延三四里、用水泥砌成的码头,看上去象是一条灰色的衣带,将羿城的腰部系住了。整座城市的规模很大,可是崇祯注意到,在城市的一方,是低矮密集的平房,而在另一方,则是三到六层的楼宇。

    即使是用钢筋混凝土造成的楼宇,因为样式雷家的主持,这样的建筑仍然带有浓厚的华夏风格,不是那种呆头呆脑没有特色的方纸盒。

    “陛下看到两边房屋对比,是不是觉得贫富差距太大?”

    “哈哈,是有些……”

    “其实贫富差距并不在房屋外表,而在其内装饰。”俞国振笑道:“左手这边低矮的不是正式房屋,乃是检疫区,那些从陆上来岛的百姓,许多身上都沾染疾疫,为防止扩散,他们先得在这边居住一个月,熟悉此地气候环境和规章,然后再转入右手边这些集体宿舍。因为是临时居住,故此只注意居住的实用姓,而未注意外在的美观。”

    “陆上来岛的百姓?”

    “崇祯九年时,开始接收来自辽东的百姓,崇祯十一年起接收来自山`东的百姓,到现在,快要七年了,大约有一百四十万左右的华夏百姓,由此辗转南下,分布于如今的南海诸地。其中约有十余万人在途中,或因水土不服,或因风暴触礁而损失……”

    说到这,俞国振颇为感慨,他确实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但这个时代,指望无损将一百余万人都安全送到南方去,那是绝不可能的。十比一的折损率,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俞国振几乎可以肯定,后世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指责他不顾百姓的死活。

    但他能有别的选择么?

    听到俞国振坦诚这个过程中的死亡率,崇祯想的却是别的,他神情沉痛:“苛政猛于虎也,此为朕之过,故此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非南海伯之责。”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南海伯为何不予置评?”

    “怕陛下不喜。”

    “朕岂是不容异己之言者!”

    “陛下如此说,那我可就直说了。”

    眼见着离码头越来越近,崇祯心中开始焦急起来,他隐约觉得,如果现在不能与俞国振把话说透彻,接下来再要想见到俞国振,便很困难了。因此听得俞国振这样说,他点点头:“出卿之口,入朕之耳,无须忌惮。”

    “陛下登基以来,已下五次罪己诏,但是陛下可曾真正想过,自己错在何处?”

    “用人,所得非人。”

    “岂谓非人,不说别人,卢象升、孙传庭,此二督帅皆是能臣,卢象升忠直勇毅,孙传庭英武机智,陛下尽皆得之。惜哉,陛下信杨嗣昌、高起潜,此二人志不能舒才不能展,卢象升愚忠而死,孙传庭不知所踪――岂谓非人,实是陛下每用一贤能,必以五个、十个庸才挠之也!”

    “陛下虽下诏罪己,其实并未真正以为,其过真在于己,而只是做做样子,安抚天下臣民。故此,陛下罪己诏下得越多,天下臣民就却不相信。因为只认错,不改错,还不是不承认错误?”

    “朕,朕……”

    无论崇祯如何强辩,不得不承认,俞国振所说他用人屡错不改,特别是拿杨嗣昌与高起潜出来,他无法自辩。

    “这是武略上的失误,实在地说,这还不是大问题,我华夏英才辈出,便是没有卢象升、孙传庭,亦有别的良将。但文韬上的错误,影响就大了,大到陛下这十六年来,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陛下可曾想过,为何十六年来百乱不断,李自成原是驿卒,张献忠本为边军,他们原是维护陛下统治的,为何却成了扰乱江山的巨枭?建虏,李成梁养之如犬,为何却成了食人猛虎?”

    “这全是治国文韬方面的错误,事易时移,陛下却不能自省,不能看明白,只抱着皇权不放,陛下越是勤奋,事情错得就越多,而百姓受的苦难也就越大,最终,他们便起来,推翻你。”

    “朕爱民如子!”

    “错就错在这里,百姓乃是养着陛下养着天下百官的父母,而不是陛下养的儿子!”俞国振叹息道:“陛下只想着让子女节衣缩食,好将这些不好的年景支撑下去,却不曾想,他们能不能撑过去。若是能撑,百姓自然陪你一道撑,若是撑不住,百姓就要抛弃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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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九、树欲静而风不止(一)

    崇祯没有继续和俞国振争执。

    在他看来,俞国振说的都是些大话,这种大话有谁不会说呢,他崇祯每一次罪己诏里,也不都是说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

    只不过他心中大致明白俞国振会如何对待他了。

    “这里便是朕的五国城了?”船靠了岸,他没有让王承恩扶着,而是自己走上了去,在一脚迈上码头之时,他突然回头,盯着俞国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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