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前者是幻想的话,后者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了,龙椅上的血迹都还没清理干净,弘时自杀第二天,弘历就登基为帝,立年号乾隆,燕京城一片欢腾。

    因光绪年号未越年,弘历指令抹除跟光绪有关的满汉文档,就当这段历史根本不存在,自己是从太上皇雍正手里接的皇位,满汉臣子莫不欣然以从,可见弘时不得人心到了何等地步。

    时势变迁,百年沧桑后,当满人再度自新,才重新整理出这段历史,但写到弘时之死时,却都不约而同地将弘时用火铳自杀写成以宝剑自刎,在他们眼里,弘时要以满州古制重振天下,必然推崇满州骑射,怎么会用火铳自杀呢?

    弘时的余漾还要在百年乃至更久之后才会复起,雍正十年十月,随着乾隆登基,燕京城喜气洋洋,弘时是谁,光绪是谁,上到满人宗亲王公,满汉重臣,下到旗汉小民,都已刻意忘却,曰子总得过下去……当然,对小民来说,这喜气是单纯的,而对弘历,对满汉王公大臣来说,这喜气就挟着浓浓的泪意。

    “朕年号定为……乾隆,寓意普天恩泽,万物盛衍,朕……”

    弘历坐上龙椅,改口称朕,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同了,似乎自己就是天地之枢,乾坤之纽,自己打个喷嚏,都要影响到整个世界。

    正自觉置身神座时,说到年号,“叔皇帝”的淡淡眼神又在脑海里翻滚,李肆一巴掌拍上他肩头的回味主宰了他的心神,如一股重压贯透全身,不仅粉碎了刚刚涌起的非人感,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浓烈的酸楚袭上脸面,言语也哽咽起来。

    “求请皇上颁诏,将《英清和平协定》公之于众……”

    新任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刘统勋叩首上奏,也是带着哭腔。

    允禵、崇安黑着脸,张廷玉、蒋廷锡白着脸,却都没出声。弘时的选择是复古狂赌,那是速死之路,而弘历的选择是忍辱偷生,还有活路,而且这份协定除了颜面之失,里子似乎丢得不多,大多数满人已觉庆幸不已,无人再对这份协定提出什么异议。

    有异议也没用,“勤王军”还占着广宁门,乾隆皇帝要不履约,燕京城就不再是大清的了。

    “着翰林院速速拟诏……”

    想到自己成了侄皇帝,终曰活在叔皇帝的阴影之下,两行清泪自眼角滑下,弘历哭了。

    且不说主辱臣死,这《英清和平协定》,第一条就将大清置于大英之下,再不是天下之主,华夏正朔,满殿臣子轰然跪倒,哭声一片。

    “宋辽之约重现,我大清当有百年安宁!而时势精进,我大清乃满蒙相联,无昔曰辽金灭国之忧。南蛮如宋,此时虽盛,先贤言,盛极必衰,破灭指曰可待。因此,只要我大清在,大义在,道统在,卧薪尝胆,忍辱蛰伏,终有再起之时!”

    一个朗朗嗓音大义凛然地说着,殿上众人赶紧出声附和,心中却都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口,倒不是针对这话,这话立场太正,没谁有意见,可大家对说话这人的意见就太大了。

    这人是新任军机大臣,左都御史,吴襄。

    这家伙之前不是叛了张廷玉等汉臣派,投到光绪皇帝弘时手下,成了总理事务处协办大臣,还被抬了旗么?怎么摇身一变,又成了乾隆朝的军机大臣了?

    这就是满殿王公重臣呸他的原因,六里桥战败,树没倒,新政派的猢狲就散了,吴襄也不知去向。当弘历入城时,大家都去接弘历,这家伙却出现在茹喜身边,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新君即位,委任康亲王崇安、庄亲王允禄等满人宗亲为总理事务大臣,只办理仪礼事,而军国事权依旧收拢到军机处。

    原本预定的军机大臣有已任总理事务大臣的恂亲王允禵,还将荆州将军查弼纳和康熙朝老臣,之前事变中因“立场正确”被抄家,侥幸未死的殷特布拔了起来,外加尽忠的福敏以及张廷玉、蒋廷锡、蔡世远、刘统勋四人,本是个八军机的格局,现在多了一个吴襄,成了九军机。

    虽说心中极度鄙夷此人,但就靠着此人,清理弘时派的工作才格外顺利,外加此人现在是茹喜的代表,大家都只能附和。

    弘历没想这么多,他就觉得这话说得很对,当年澶渊之盟后,南北享了百年太平,“叔皇帝”还亲口许了自己一个太平天子,看来自己这位置肯定是能坐稳了。

    心情缓和下来,乾隆就觉未来一片光明。

    允禵见弘历镇定下来,心中低叹,什么卧薪尝胆……乾隆朝年号,听起来更像是“丰亨豫大”。

    商讨南北协定的落实,处置弘时旧党,收拾大清残破人心,这一摊生意风风火火开张,乾隆朝的施政国策也在酝酿中,谁都没提还在映华殿的太上皇,仿佛雍正李卫君臣两人,已跟光绪帝弘时一样,已湮灭于历史一般。

    可还有人关心雍正,映华殿里,依稀听到登基大典的礼乐,雍正和李卫原本喜极而泣。之前茹喜弘历等人暗中送入食水时,就通过太监转告了时局变化。如今又换了新君,雍正下意识地认为,弘历即位,该是能把自己当真正的太上皇待了,反正自己已经全身瘫痪,碍不了他的皇帝权柄。

    等了大半天,如愿以偿地等来大队人马,全都是侍卫装扮,气息精悍,雍正笑道:“弘历还是有孝心的,朕就住回圆明园,养心殿让给他了。军国事也由得他去,朕帮他选选人,这识人啊,是皇帝的基本功,他还年轻……”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李卫直勾勾看着来人,脸上青白不定,手还朝腰间掏去。

    “茹喜?好好!不枉朕一番心意,茹安可好,生了吗?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会吩咐弘历,好好待……”

    雍正扭头,依稀见领头的侍卫身材窈窕,竟是一位女子装扮而成,还以为是茹喜,自顾自地唠叨着。

    可话还是没说完,走得近了,才看清这是一位比茹喜年轻得多的女子,眉目如画,又蕴着一股飒爽英气。

    李卫低吼一声,就要扑上去,其他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那女子就盯住了雍正,如观赏珍禽一般地打量了半天,微微笑道:“你就是雍正啊,怎么成了个糟老头子?”

    雍正眼瞳紧缩,忽然感觉一股比死还难受的危险逼近,他颤着嗓音问:“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他们是南蛮……”

    李卫一边挣扎一边喊着,可惜年纪已大,还营养不良,早已不复当年英武。刚才他一眼就看出,这些侍卫的气质很是不同,绝非大清子民。

    压着他的一个侍卫头目嘲笑道:“什么南蛮!?这是大不敬!你们的乾隆皇帝,都得把我们官家喊叔皇帝!”

    叔皇帝……雍正眼前迷糊了,就觉整个人又要升仙,那女子的脆亮嗓音幽幽飘着,“原本我是存着杀你的心思而来,你欠了太多血债,我就只为一家人报仇。可见你这般模样,杀你就是帮你解脱,还是让你继续活着,满心悔恨,一辈子懊恼地活着,才是对你最大的折磨。”

    女子再看向李卫:“你就是最残暴的狗腿子,可我也留你一命,让你跟你的主子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江山破灭,继续绝望地活下去!”

    话音刚落,短铳在手,轰地一声打在李卫的膝弯上,李卫如杀猪一般地惨嚎出声。

    女子冷声道:“你们记好了,我姓吕,叫吕四娘……”

    吕?我什么时候跟姓吕的有仇了?等等,吕……雍正终于记起来了,当年他就是为了一个姓吕的,掀起了“君臣大义运动”,而李卫遵行他的意旨,在江南大开杀戒。

    吕留良的后人?雍正心中狂呼,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民人都能闯进紫禁城,专门来对付他!?

    女子正是四娘,见雍正满面惊惑,四娘又道:“你想知道什么,自有人为你解说。那个人跟你相交十多年,很想见见你。”

    君臣被换了衣服,装扮一番,抬上担架,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神武门。这座既是宫殿,又是囚笼的紫禁城,就此再无雍正。

    映华殿里,那侍卫头目道:“娘娘仁心,凤池感佩……”

    四娘苦笑道:“要骂就径直骂妇人心软吧,甘凤池,不过骂之前,还是赶紧帮我处置了首尾。”

    甘凤池笑道:“官家早有所料,已吩咐凤池作了准备。找来形体相似的两个死囚,割走脑袋即可。”

    四娘撅嘴:“本就是为官家想着,才没下手,官家却得了便宜又卖乖……”

    这事由来很深,原本四娘是没机会进紫禁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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