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英微微苦涩地道:“王爷……咱们终究不被当作自己人看啊。”
朱一贵压下心绪,一边翻开报纸,一边为杨文齐说话:“咱们把得县里太紧,也不怪朝廷。”
杜君英忽然冷了腔调:“王爷,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小知县?当年咱们一同起事,要为天下人讨公道的宏愿,就这么丢掉了?王爷……你真的甘心!?”
朱一贵眼角一跳,低叱道:“你还在胡思乱想?有这个朝廷讨公道,咱们就得让贤!我甘心……我甘心得很!”
杜君英闷了会,不服气地道:“天下哪有公道的朝廷!?头上有朝廷,就有不公道!”
朱一贵许久没说话,静静看完报纸,然后两眼望着屋梁,眼瞳里升起光彩:“杜帅啊,你说得没错,再好的朝廷,都有不公道,就像咱们掌着两县,平曰不也是护着族人亲友,为着他们的利,损其他小民利时眉头都不皱么?”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甘心,我才四十岁,天下这么大,我当然想着干大事业!可在朝廷的眼里,我们始终得不了信任,这知县就是顶天了。”
杜君英呼吸也重了,咬牙道:“咱们在县里努努力,也能……实在不济,拉到南州去拓片地立个国也成!”
朱一贵呸了他一口:“想什么呢!?你还以为咱们还是王爷,还是大帅?你相不相信,你再去振臂一呼,当年跟你起事的老伙计,十个里面能应你的绝不超过三个?就算咱们两县都能动,区区十来万人,澎湖的一千灰衣就能把咱们灭了。还拉去南州?南州那几家公司在台湾兜了几圈,有几人愿去?最后不还是全抓了土人抵数?”
杜君英不说话了,眼珠子却转着,显然是在认真地想着“大业”。
却听朱一贵道:“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皇帝开了新的天下,如今的世道,跟以往再不一样了。如此这世道,权势在谁手里?咱们这些官老爷手里?咱们自己再明白不过,官老爷得为工商,为农人奔忙,还得跟那帮院事干仗,什么知县知府巡抚,其实就是个敲锣劝事的,真正让朝廷,让皇帝上心的动静,不在官府,在东西院,在民间……”
想到那杨文齐马马虎虎敷衍过自己,一门心思就去笼络旁边厢房的院事和工商,杜君英也郁闷地点了点头。
朱一贵拍了拍报纸:“公道,你说得好哇,有朝廷,就没公道!公道在民间,不在朝堂。这公道……才是我能大展身手的好地方。”
杜君英侧头去看报纸,有龙门出的《江南时报》,首版标题是“漕帮呈请加行脚,罗教鼓噪竟作恶”,而另一份是岭南老报《正气》,首版标题是“天子脚下威仪重,行营门外血重重”。
两份报纸说的是一件事,接手漕运的船业公司漕帮船夫觉得官定的脚钱太低,齐聚龙门请愿,不知道是因銮驾就在龙门,官府反应过激,还是漕帮背后有罗教这类江南早有的教会蛊惑,两方起了肢体冲突,伤了十多人。
两份报纸立场不一,各有偏帮,但杜君英却没看出,跟朱一贵所说的“大展身手”有什么关系。
“民心、民情、民声,大帅啊,咱们县院的院事都是族人乡亲,没觉出什么。可外县的院事却不一般,而咱们遇上府院的院事,省院的院事,都还得拱手行礼。遇上东西两院的国院院事,那些老爷简直就当咱们是小民,他们是官老爷……”
朱一贵越想越通透,话也说得深了。
“就说这事,官府处置,没敢给这些漕帮扣上邪教的帽子,是皇上仁德,朝廷怜悯?不是,是民声广开,有读书人,有江南的国院院事替他们讨公道!皇上摆开了一盘大棋局,让大家都入局,以天下大利定天下,就得让大家都能说话,就算是卒子,也得有自己的步子可走……”
话语间,朱一贵似乎也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既然有这么一盘棋,卒子也能自己动,我朱一贵,为什么不能成那过河的卒子,一步步去拱那将帅?”
杜君英呆呆地听着,他还是不懂:“王爷,你到底有什么盘算?”
朱一贵捏拳道:“我这就写辞文!再不当什么知县了,大帅,今年福~建选国院院事,你得扶着我上去!就算选不入国院,先入省院也是好的。”
杜君英皱眉:“院事?那帮只知道挑剔、发牢搔,在官府面前摆架子的废物,跟他们混在一起?”
朱一贵冷笑道:“他们之所以废物,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手里握着最能威胁到这个朝廷的武器,那就是公道!”
龙门,孔兴聿住所,一群短打麻衣人和一群儒衫士子正面对面,高谈阔论,如先秦一般辩难。而孔兴聿则端坐一侧,左望望右看看,显得很是迷惘。
“天人之伦,重在公道!无公道,人人自利而相害!公道仁人,这是我们墨社跟儒家相通的根底!”
“你们墨社讲的兼爱,比人人皆一更近一步,我儒家伦常该放在何处?仁者,人也,失了人之伦常,私道不具,又何谈公道?咱们墨仁两家,就没可能并在一起!”
“孔先生立仁学,非纯言孔圣之儒。而今工商群起,无人代言农稼,墨社以扶弱为志,儒家以平天下为志,既道相同,又都言仁,为何不能舍小异而求大同?”
“只以强弱论公道,天理又何在?平天下是循理求仁,而不是求一滩死水,我们仁学扶理,不扶弱!”
一方是墨社人马,一方是孔兴聿旗下的仁学人马,争得不可开交,但争吵的目的,却是求两派合一。
可争到这个地步,两方差距太大,怎么也是没办法凑在一起了,一个短打麻衣人起身,朝孔兴聿遗憾地行礼道:“孔先生,你们仁学几乎就是天道一党,既如此,就该亮明了根基,何苦套上仁儒之衣?”
他挺身长立,衣衫虽朴素,却有一股傲然于天地的风骨,两眼目光飘渺,竟像是半瞎了,但这无碍他铿锵话语的劲力:“道党再有天理,人间总有疾苦!朝廷官府再仁德,也难免乡里倒饿殍。我们墨社,不问世事背后的道理,只管眼中所见的公道……”
“我们眼中能见什么?便是黄埔那等首善之地,也有倒毙于道的乞人,万民称颂的清官治下,也有欺压良民的恶吏。更不用说,工商盛,农稼伤,镇里抬货欢笑,乡间扶苗哭号!”
“工商盛,也是人人皆利吗?国中妇人喜珍珠,一粒就是珠民一年寿命。安南煤东食鱼翅,一斤鱼翅,就是琼州渔民一条人命。一尺青绸是便宜,织工月织千尺,所得却不到百尺……”
“公道!我们墨社之人,没看到公道,反而看到这天下,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请教孔先生,你的仁学之说,对此有何道理可言?请教孔先生,你的仁学,要为谁而言?就为道理?道理都要握在人手,不为人而言的道理,如何能成一学!?”
这个四十多岁的麻衣人一番言语,连孔兴聿都觉招架不住,压住抹汗的冲动,孔兴聿叹道:“近人兄,白玉总有微瑕,管中总能见到斑点,立学求道,都是心怀天下,怎么能拘于……”
那人却摇头道:“我见不得天下,就只见一斑,既那斑在,就要求个公道!”
两人再无话说,待那人转身走了,孔兴聿摇头深叹:“都说汪士慎是汪瞎子,我看他才把这天下看得最清,可什么公道……天底下,就从没有,也不可能有他们要的公道。”
罗店黄家村私塾里,百数人济济一堂,烟雾缭绕,就听米五娘如仙音一般吟唱着,这是在诵念宝卷。
宝卷诵毕,百数香火捧起,在米五娘的低喝中,黄家村的村人朝着“宝座”叩拜不停。
“一层老母三拜一叩……”
“二层老母三拜三叩……”
“无生老母九拜九叩……”
礼成,米五娘端坐圣姑莲花座,其实也就是一圈蓬叶绕起来的书案,她俯视这伙新入帮的教众,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异地再起,总算有了好的开始。
“世间有朝廷,天下无公道……”
她沉沉说着,随着她的话语,以及这些曰子来,妖孽横行村里的事实,“力杀妖孽”的经历,朝廷等于妖孽的概念,一分分地凝了又凝。
“侍奉无生老母,避开红阳劫数,回到真空家乡,我们就得一心为公,再不藏私。人上就是老母,大家都是兄弟,这是白莲的公道……”
随着米五娘熟捻的话语响起,十多护法巡行教民之间,将教民奉上的银钱、田契一一收下,有迟疑或没交的,护法也不出声,只是牢牢记下该人姓名形貌。
“老母传下真经,我就是受经人,我就是白莲圣姑,我请下老母时的话,就是老母的法旨……而你们若是心诚,若是有功,自然也能领得职司,更近老母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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