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平,人可徙可力,人人自平。而人世之不平,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谁来削之抑之?官府么?官府握权柄,有权即不平!官府握人世最强之力,官府即人世大害,官府即生这人世不平!”
四周本静,这一番话道出,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这、这话简直太……汪瞎子根本是豁出来了,把古墨的根底之述全兜了出来,直接明言——反官府!
在岭南,大家还可当是学理争辩,是务虚,不是太过忌讳,可在这刚刚换主的江南,简直就是高树战旗,自缴头颅啊,四周士子和民人全呆住了。
如果换作其他人,多半是要转作感情论述,列举人世种种不平,讨伐弱肉强食的罪恶。可汪士慎不一样,他本是理儒士子,在英华天道之思下彷徨迷离,虽觉天人三论确是天人大道,但具体怎么实现,天道派所谓义利合一,却是遮掩求利的皮面功夫,不是真理。
在岭南所见种种,特别是诸多不平,让他终于转向墨家,由求公道,而入否定官府之路。在他看来,官府就是一切人世不平的源头。
因此他不回避,不诉之以人情,而以他认定的道理,直面华夏两千年来最大的忌讳,这道理不管是满清还是英华,都视之以极罪,甚至与白莲邪教的核心教义相差无几。
但汪士慎就是这么认为的,既已道出了心声,他索姓将心声全泼洒了出来。
“官府之外,工商也是人世不平之源!上天造人,温饱即存,锦衣玉食,不过是逞招摇之心,口腹之欲!而工商起,以利导万民,人人怀着锱铢必较之心,为求金银之利,弃家舍命,败德丧伦,个个如人面禽兽,求的就是强与他人,这人世愈加不平!”
“而今工商大盛,人人逐利。亘古以来,富者都视贫为贱,人人还有恻隐之心。可现在利字在前,义利一体,以富为义,贫者之贱理所当然,人人再无仁心。长此以往,弱肉强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还再无他人怜悯。贫富恒在,贫富两分,人世再无公道,如何能得大同!?”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即是仁道之凭,万民也由此而求公道!不管再多道理,天地再有不平,人心求的就是平,尔等扪心自问,这是不是人心!?”
汪士慎攻击工商,攻击义利一体时,那几位教授还跃跃欲试,满腔信心地要驳倒这个“反贼”,可当汪士慎祭起“不患寡而患不均”这颗翻天印时,教授们都泄了气。四周也响起了低低的附和声,多是民人,他们就觉这番话就是在为天下穷苦人讨公道,鼓足了勇气,支持着汪士慎。
没错,人心都是逐利的,都想比他人强,可人心也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宁愿大家一样,也不愿有强者。你要说谁在前谁在后,谁主谁仆,这可扯不清,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或许,人心就是这两面凑起来的。
皇帝这边,一帮官员满头是汗,扬州知府哆嗦着手,指住汪士慎,就要招呼拿人,文部尚书屈承朔则已经跪伏在地,说这只是学理之争,不涉实世,求请皇帝不要因怒兴狱。其他人也都跪伏下来一同求情,当然,学院山长刘大櫆却是强压着笑意。
“唔……拿下,不,不是汪瞎子,是知府老爷,再不按住他,他怕要冲上去砍人了。”
李肆神色悠悠,一面示意众人平身,一面招呼侍卫去安顿那已经在暴走边缘的扬州知府。
“好了,摆驾吧……”
接着李肆示意亮明身份,群臣忐忑不安地对视着,不知接下来到底会是怎么一番情景。
“皇帝陛下——驾到!”
侍卫亲军出场,却没有驱散场下辩论双方,只是围了起来。
上千士子民人,连带学院外无数听众都沸腾了,皇帝来了!
接着大家心口又重重一沉,汪士慎……完了,皇帝即便不治死罪,怕也要丢到南洋去开矿,一辈子再难见阳光。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人山呼万岁,大多数人都还跪地叩拜,这就是江南和岭南的差别,在岭南,只要不是祭天之类的大典,基本都是长拜。
因此人潮如麦田倒伏中,汪士慎和几个学院教授只是躬身长拜,就显得异常突兀。
眼见皇帝在贵妃娘娘和锦衣侍卫的簇拥下走进场中,汪士慎苦涩地暗道,其实自己无心与这个朝廷作对,其实自己只是想找到一条万世安宁之路,皇帝已经在做,而自己只是觉得具体的方向不对,而根底……那天人三论,他是满心相信的。
可反官府,就是反朝廷,反朝廷,就是反皇帝,自己这罪,是怎么也脱不了,汪士慎礼毕直身时,心绪已经平复下来,静静等待皇帝的发落。
“陛下,这只是学理之辨……”
几位教授也赶紧向李肆求情,他们不是理儒,皇帝自己都说过,英华容百家共鸣,还不止是争鸣,不必争什么一,相融相汇,各守其异。只是这汪士慎的话,也未免太惊人了点,希望皇帝不要重罚。
李肆摆手止住了他们,手一招,侍卫扯过来一个凳子,他闲闲坐下了,三娘却看向汪士慎,心说这白莲教真是害人啊,连读书人都信它的教义。
三娘不太懂这些道理,却是搞颠倒了二者的关系,李肆却清楚,心说咱们华夏历史悠久,不管是什么思想,什么主义,两三千年前的老祖宗,全都玩过了。后面的人,尽管拿着各色洋人的东西开练,骨子里却都通到老祖宗那一套东西里。
公平和正义,公道和天理,永恒的话题啊,这也正是他在马车上警醒而得的忧虑。
“继续啊……”
李肆来了这么一句,让汪士慎和那些教授们愣住。
“你们认输了?”
李肆问教授,众人赶紧摇头。
“那就继续,朕就是个听众。”
李肆接过小茶壶,再扯过来一个凳子,示意三娘坐下,活脱脱一副茶馆听书的凑热闹劲。
教授和汪士慎对视一眼,都升起如在梦中的恍惚感。
“继续……”
有教授警醒,这位圣道皇帝,行事本就有些不着常理,既然有这吩咐,就专心于眼前这番舌战吧。
皇帝、贵妃,官员,乃至士子和民人,又都成了听众,论战再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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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 淮扬立言
跟汪士慎辩难的是三个教授,虽分别教进士、明法和明算三科,但也都是理儒转天道,然后再分的科,被汪士慎翻天印砸了一记,很快就镇定下来,拿住了这颗翻天印的另外一面。
“孔圣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还言,不患贫而患不安。请问先生,这安从何来?天地之变,水火之灾,家贼、夷狄、国仇,这都是不安。治不安,需聚人财物,由此成事。成事即有权,掌权者领袖,国由此来。人无家不得繁衍,人无国不得生息,官府本就是为仁人而存,何言官府为人世大害!?”
“三人为众,众有上下,天道分立,人各有职,职也分上下。害人之人,是迷于不义之利,害人之官府,也是大义不正,以权侵利,汪兄不能无视官府之利,也不能只谈官府之害,而不分这害之本源。”
“上古先人,茹毛饮血,不是不患寡,而是只有寡,自是唯重均平。而时势精进,人更近天,物产丰,商货盛,靠的是智巧力勤。我英华所倡天人之伦,尤重人人自利,何以自利?以劳得酬!如此即有多劳少劳,劳心劳力之分,大害更在不劳而获,如偷盗,如劫掠,如欺瞒,无官府,何以制害?”
三位教授从不同角度进行驳斥,四周不仅士子们点头,民人们也都在点头,没多少人觉得天下能少得了官府,区别只是好官府和坏官府。汪士慎说官府是天下大害,听那意思是不要官府,但凡有家业有恒产的,都不会赞同。
汪士慎没说话了,他以为是皇帝先让三人驳斥了他,再来处置他。以本心而言,他对圣道皇帝满心崇仰,这皇帝几乎就是个王莽,成功了的王莽,将旧天地豁然撕裂,还华夏朗朗青天。墨学能起,也是皇帝功业,他不愿再在皇帝面前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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