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虽正在吸纳旧儒,凝出理气、圣灵和仁儒等宗,根底不触鬼神,无具化崇拜,但变革后的形式更利于民人大众接受,这就难保有心之人用来遮掩邪教。
徐灵胎所说的名和实,其实就是天主教现在面临的关键抉择。
“既名为教,就得立教心,拜神、神罚和神恩,这就是教心,而天主教现在没有,要有,以天主教现有之质,在欧罗巴就如洋人之公教,而公教之血泪是非,洋人的历史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在我华夏,那就要如白莲教,尽管手段形式没有白莲的愚昧丑恶,但本质也就是白莲。”
“要避开此害,那又何以成教?各宗在梳理自己的教义学问,各有自己的生死之道,没有教门,各宗就要以各自的道,重新修正原有的教义和仪礼,然后在生死事上搞出百家争鸣,徒乱人心。”
徐灵胎谈到了天主教现在的困境,有点进退不得的感觉。进就成了一神教,一神教是封闭和战斗之教,至少现在是这样,天生本姓就是要以生死道插手世俗。
那退呢?现在天主教的架构是总祭、巡行祭祀、天庙主祭副祭从祭,再到乡巡祭祀。看似严密完整,可这仅仅只是个名义上的划分。实际上是各天庙松散聚合起来的,总祭和巡行祭祀以威望在规范各天庙的关系,监督和修正各天庙的教义仪礼。随着天主教继续扩张,这种松散架构再难进行有效的管理。一旦退,那就是天庙各自为政的局面。
“因此,我们已有商议,该是朝廷介入的时候了……”
徐灵胎拿出了方案,李肆翻看着拟定的章程,沉吟不语。
“之前张天师找过我,要我给他们龙虎宗赐禄位,封他为国师。我给他们写了牌匾,但没有给这个国师,还告诉他,本朝有关生死道之事,都以《宗教令》为准。你们提的方案,其实跟张天师的想法一样,还是历朝历代教门攀附朝廷和皇权的路子。”
许久之后,李肆出声了,让徐灵胎道音等人心中一抖。
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路子。他们的方案是将天主教纳入朝廷的正式管治范围,由朝廷赐卷给祭祀,保证天主教的教义统一,同时兴利绝害。
“我对天主教有大期望,我期望它能成为华夏之人,从生至死都依赖的一种信仰,从少到老的一种习惯。由天主教,华夏之人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忘先祖是如何创出这人世,以守信、守礼、仁爱、气节、自强不息为美德。伦常不能及于国,但不能不及于人……”
“但这伦常却再非儒家延于一国的伦常,当君君臣臣不再时,父父子子也就回归人本,就只有爱和敬,只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希望在英华,不管时势如何变幻,百业如何兴旺,人心如何进取,人力如何近天,我们华夏之人,还能守住这人道伦常,不管是官僚、资本还是未来之法,都难以撼动这样的底线。这也是由人人而上,所护住的天许之权,而非由皇帝,由朝廷而下,来卫护的天许之权。”
李肆悠悠说着,徐灵胎等人更是神往,没想到皇帝对天主教竟然抱着这般期望……“所以,朕这个皇帝,以及国之官府,不能太过伸手,这该是民间自起的事。”
“你刚才所言之进退,在朕看来,要得朕所期望的大功业,天主教……”
李肆说出了他的规划:“就不能再成一教!”
徐灵胎的建言,是走孔子道,以名得实,有天主教,那就作成一教,只是让英华认领为国教,这是让天主教更进一步,国家有政教合一的危险。而李肆的解决办法,则是走墨翟道,以实具名,天主教既然本质不是个教门,就不要再叫什么教了,去跟儒家一起,砌起华夏的人心之墙吧。
徐灵胎等人如释重负地一笑,这其实也是他们的一个方案,但却没李肆这般想得透彻,更没意识到,这其实要迎来更为壮阔的前景。
圣道十一年二月二十曰,天主教迎来了它的归宿,但同时也是它的新生。后世有言,华夏革新的最重要一步,其实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英华再无天主教,只剩下天庙,原本道佛两家,正因天主教壮大而有心发言,却怅然失去了目标。剩下的天庙,完全是将华夏历朝历代,官方和民间的祭祀仪礼融合在了一起。
官方只设天坛、太庙、英烈、圣武、忠义和文德祠等六座天庙,再不设立任何官方祭祀场所,全由民间自建天庙。而天庙的“经义”和仪礼,则由官方和祭祀所设的总祭会共同规范。民间天庙内部事务,官方一概不管。
新修订的《宗教令》确立了“生死事不涉俗”的大原则,以宗教司统管全国的“香火行业”,确保天庙和道佛等家不插手世俗政治。
皇帝对天主教的处置,核心其实就一点:“绝名彰实”,而天庙就此不教而教,既无教名,自也再难争教门之实。天庙也就此变作立足于华夏历史、血脉和生死事的舞台,托起了之前天主教各宗,使他们可以从各自的“经义”入手,研究自己的玄学。曰后华夏所谓的“经义哲学”,就由天庙发端,广于人世。
眼下还是圣道十一年二月,天主教的变动,还要延缓很长一段时间。徐灵胎等人在江宁如释重负地迎来天主教的新生时,松江府监,嘉定天庙副主祭刘纶正为天主教遭人如此侮辱而咬牙切齿。
“四千六百六十五两……”
刘纶额头几乎要吐血,先不说这张九麻子把天庙当成了商号来谈生意,就说这银子的数目,怎么这么诡异呢?
“此人败坏我天庙声名,已被开革!还望法司秉公执法,还我天庙清誉。”
刘纶丢下这句话,挥挥袖子走了,法警狞笑着将已经呆傻的张九麻子和钟上位围住。
“还敢借天庙名头欺诈!罪上加罪!”
蓬蓬……“有银子就能枉法!?做梦!”
啪啪……张九麻子和钟上位被打得半死,狱中相拥而泣。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公啊!?”
一边是板子,一边是供证,钟上位心中呼号,手里却颤巍巍地要在供证上签名画押,认了也许还能留条小命,不认,这二百来斤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笔头落下,钟上位就要坐实了白莲帮凶的罪名,一人闯入班房,喊道:“且慢!”
江南行营按察使因涉嫌受贿枉法案被停职调查,法司使史贻直急赴松江主持审理,压着杭世骏为首的几位巡按重新梳理案情,将这波以白莲教案为起点的迫害风潮猛然刹住。
皇帝刚在国中推动人心浪潮,凝江南和岭南为一体,江南本地官员却借白莲教案大肆攀咬,一逞私怨,这让皇帝很生气,甚至有风声传出,皇帝接下来的工作重点是梳理法司。史贻直当然再坐不住,亲自出马,要把这乱刮的风头按下来。
基于皇帝在淮扬学院的讲话精神,法司重新调整了白莲教案处置方针,那就是南北有别,内外有别。
从北面过来的白莲教众才是主要的处置对象,以邪教群案对待,而南面的江南民人,乃至其他国民,都细细甄别,具案处理。
原则清楚了,候安等钟上位的熟人们也有了动作,纷纷为钟上位作保。
“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行善,报答老天爷的恩情,报答皇上的仁德……”
钟上位出了狱,仰望苍天,泪流满面地立下了誓言。
“是谁在背后施绊子要害我的!?离火堂?东升号?还是安南煤业其他司董!?查!查出来老爷我要把他剥皮抽筋!”
接着他朝着来接他的掌柜伙计咆哮着,眼中怒焰熊熊。
钟上位侥幸逃过一劫,而张九麻子也沾了福气。
他和黄家村的村人因已是英华国民,案情都再被细细审过,行凶杀人和只是受裹挟的人区分开了。张九麻子既未亲自杀人,又对米五娘在黄家村活动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最清楚,因此免了死罪。
许三等二十七名村人,连同一百六十多名北方教众,被明正典刑。在松江城外的处刑场上,许三还引颈高喊“无生老母护佑”,然后被排枪声打断。
六百多名北方的白莲教众被发配到琼州、吕宋和勃泥等地,一百多黄家村人被判若干年不等的劳役之刑。而在几乎已空无人烟的黄家村,一座公坟立了起来,位置就在村外的小林里,公坟之外,是一座小天庙,张九麻子如愿以偿地当回了祭祀,但却一辈子再不能出黄家村。他要一辈子守着那些死者,一辈子守着这块被邪教污秽了的土地。
官府和嘉定天庙为了让世人不忘这桩白莲教案,下了大力气修这座公坟,阴森林子被修葺得幽静闲雅,棺木都深埋地下,只在地面竖起一块石碑,上书死者姓名、事迹和死因。
让观者称奇的是,这里不仅埋了黄家村的受害死者,更多的是施害的白莲教众,这自然跟天主教所倡的罪不及死之义相合。在白莲教众的坟碑中,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赫然刻着“米五娘”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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