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由的声音响起,他正带着又一波村人奔过来。
“是啊,四哥儿肯定来了,你们在他眼前丢这么大的脸,对得起他吗?”
关凤生的话终于让村人们停下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身,再朝土坎走去。
“冲进去!这庄子里可有不少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眼见手下还在沟里畏畏缩缩不敢动弹,牛十一抡圆了嗓子喊着。
“屁的仇!老子拼了命给你报信,你杨春却把我当成野狗,骨头都不丢几根!就让着其他都头两头在浛洸开抢,老子到这里来挣点血汗钱也是该的!再之后你走你走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再不相欠!”
牛十一在心底里恨恨念着,原本他确实存了报仇之心,可后来被杨春的轻贱给惹怒,外加探子说这里特别忙活,以他的眼光,顿时看出了这庄子的家底,现在满心想的,也就是他嘴里叫的。
手下们终于被鼓动,纷纷爬上土坎,这时候村人又回转而来,可因为脚步不齐,长矛再没像之前那样结成枪林,贼匪们挥着梭标腰刀,跟村人们挤在一起,乱杀乱砍起来。
“成了!”
村人血气毕竟差了一截,这些贼匪拼起命来,一个个脚下再难稳住,外加不断有同伴倒下,更是后退连连。眼见冲上土坎的手下越来越多,牛十一兴奋地握拳,就要准备欢呼庆贺。
“后面——有人!”
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牛十一身后响起,像是冰刀一般切入他的耳道,他惊骇地转头看去,却见两排如鹤翼般的人浪从夜色里冲刷而来,人数虽少,可那整齐的步伐,沉默的气息,却凝成了一股千百人才能有的威压气势。他们手上举着的长矛寒光迸现,汇聚在一起,像是嗜人的钢铁巨蛇一般。
牛十一只觉身体麻了大半,好一阵舌头才有了力气动弹,他惊声叫道:“鸟枪!鸟枪手呢!?你们还没装好弹!?”
呜……
一只羽箭飞射而出,像是射中了那排人浪里的一个,眼见那点寒光黯淡下来,人却依旧没有停步,那弓手也慌了,再度射出的一箭大失准头,斜斜插在二三十来步远的地面,被人浪那像是踩在人心口上的沉重脚步声踏过。
十来名鸟枪手终于装好了弹,急忙转身,轰隆一阵爆响,白烟弥散而开,视野就此模糊。
然后……对那些鸟枪手来说,就没有然后了。数十枝反射着火光,如剑刃一般的矛尖刺破了硝烟,像是无可阻挡的钢铁浪潮倾压而下。浪潮直直拍在那些鸟枪手身上,直到矛尖透身,这些鸟枪手都还是一脸莫名诧异的震惊,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被鸟枪在二三十步外轰击的这些人,居然像是毫无影响,依旧直直地冲了过来。他们还等着硝烟散开一些,好欣赏自己的杰作呢。
“前进!”
带着哭声,声调还没完全脱去稚嫩的嗓音呼喊着,那是吴崖。刚才那一阵轰击,他亲眼看到了他队里两个少年身上溅起血花。
可他们没有退,他们退不了。所有人都手肘勾着手肘,前后两排二十人,根本就是两条不可分离的线。
他们也不想退,刚才那一阵爆响,还有队伍里忽然传导而来的阻滞感,让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鸡冠山里越野遭遇到的暴雨洪流,那时候他们也是靠着手拉手,才一起战胜了危险。
噗哧噗哧一阵轻微破响,少年们拔出了长矛,毫不理会那喷在脸上身上的腥热液体,将长矛再度端平,跟着吴崖那声呼喊,继续朝前冲刺。
不到二十步外,就站在沟边的牛十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一股刺骨寒流从尾椎升起,径直冲上头顶。
顶着二十步外的鸟枪轰击继续前进,这都还算不了什么,牛十一看得真切,人浪一侧,前排那十来人里,有两三个已经脑袋耷拉下来,可左右的人依旧拖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迈进!
再看向另一侧那一排,牛十一几乎哭出了声,他怀疑这些矮小敌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那一排里,也有两三人耷拉着脑袋软着身子,其中一个人胸口还钉着一枝羽箭,随着他被左右同伴拖动的步子悠悠晃着。
转头看过来的贼匪都感觉呼吸艰涩,仿佛意识也飘浮起来,这不是真的吧?
轰……
前后两排长矛叠在一起,将沟外二三十号贼匪无情地透穿,矛尖穿体的感觉让他们悟了,这是真的。
“后面!挡住后面这些怪物!”
牛十一尖着嗓子,惊恐地高喊着。
要挡住这不分生死都在冲击的步伐,这时候哪还来得及,来不及反应的贼匪被当场捅死,反应快一些的急急跳下了沟里。而被牛十一那撕裂人心的惨呼惊醒,原本正冲得村民阵脚渐乱的贼匪也都乱了。一些依旧在朝前冲,一些傻乎乎按牛十一的命令办,跳回沟里,想要对抗那排长矛,最聪明的一些人,已经沿着沟朝东边奔去。西边的高墙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朝更开阔的东边奔逃。
“前进!”
胡汉山呼喊着,在他的队里,罗堂远抽回长矛,那个手里还提着一把弓的家伙捂着小腹喷血如瀑的伤口,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他这一收,带得勾着胳膊的方堂恒也是一晃,他正在发愣,罗堂远这一带,将他插在另一个贼匪咽喉里的长矛也扯了出来。
“夏三子……夏堂勇……”
方堂恒脸上涕泪纵横,手里脚下的犹豫却瞬间消散了。这感觉就跟在泥石流前挣扎一样,纵然魂飞魄散,却也不能舍开身前身后的同伴。
“安堂怀和杨堂念会陪他们的!活人陪活人,死人陪死人!前进!还是前进!”
罗堂远眼角也拉着明显的泪痕,不仅是夏堂勇,他勾着的梁堂振,也就是之前的梁大,身体已经软了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梁堂振还曾经抽搐过几下,可接着肌肉就全松弛下来。
他还听到了吴崖的哭喊,仅仅只是一轮鸟枪啊,他们这几十个已经亲如兄弟的大家庭里,就有好几人没了。
万幸的是,就只有一轮鸟枪……
队伍后方,李肆咬着牙,将怀里的徐汉川放下,这个矿场少年在失去气息前,还拉着于汉翼,吐着血泡,就说了两个字:“挡住……”
这泥马是什么事!
李肆想要朝天呼喊,他居然不是拿着先进武器虐敌人,而是在鸟枪前面发动落后愚昧的刺刀冲锋!
就这一轮鸟枪,就有四五个少年中弹,虽然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可李肆依旧心痛如刀绞。在那一刻,无数自责和疑问涌上心头,自己是不是该在第一轮枪响后,等上一轮再发动冲击?自己是不是该玩点什么小花样,让贼匪分兵,而不是这么直愣愣地冲上去?
“把他们逼到沟里去!当钻洞耗子一样捅!”
吴崖的喊声响起,少年们群声应合,单薄的两层队伍,不到四十枝长矛,如坚决的钢铁丛林,将凌乱不堪的贼匪推下了沟里。
就是这样……
李肆的纷乱心绪终于汇聚起来,这就是他对少年们的期望。有适合刺杀的长矛,有着地坚实的战靴。还有协调一致的步伐,他没对少年们的战技提出更高要求。就只希望他们能顶着敌人的刀枪,端直了长矛冲上去,只要冲上去就好。
在这个时代,古典的长矛阵顶得住最初远程伤害的话,就跟拼刺刀一样,崩溃的绝对是敌人。而眼下他们的敌人连正规的绿营兵都算不上,少年们只要做到“前进、前进、还是前进”,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让他欣慰的是,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少年们依旧在害怕死亡,害怕刀枪,他能清晰地听到抽泣和低哭声。可当他们连成一个整体的时候,这情绪就只转成了眼泪,并没影响到他们的行动,他们的行动已经由一个整体主宰,没有谁愿意脱离这个整体。
这就是钢铁和鲜血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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