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例而言,一门三十斤炮从湖南运到兰州,耗费高达三百五十两银子,累死至少四匹马,几乎是火炮造价的四分之一。而一斤米运过去,耗费四两银子,这还是在英华远胜于满清的后勤补给体系下,而且运输条件也比满清时代有了相当改观。

    “要不要占领西安呢?”

    李肆这么考虑着,如果占了西安,粮草、衣物乃至医药等补给就能取之于当地,而再建炮弹子弹火药厂的话,弹药补给也不必从四川和湖广起运,好处多多。

    不必深思,李肆就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占领西安所背负的沉重包袱,远远高于收获。李肆之所以把吴崖摆到四川,就是让他开始着手清理陕甘形势,如果强行攻下西安,陕甘估计要遍地开花,牵动直隶。到时《英清和平协定》也就划为泡影,英华至少十年内再无余力向西挺进。

    向西是英华既定国策,为什么?沙俄……

    打败漠北蒙古,进逼北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将沙俄借以进逼远东的中枢掐断,这是李肆对决沙俄的第一步棋,也是“由西向东”的必要一步。在英华枢密院的绝密战略计划书中,不列颠和沙俄,分别是海上和陆上的两个百年大敌。在这个棋局中,满清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陪子。

    “由海到陆,这是一桩绝大变化,这一国还不怎么适应啊。”

    李肆这么感慨着,这十多年下来,就以军事论,英华一国的国力特点已经非常清晰,那就是严重依赖海路保障运输线,而靠陆路汇聚国力的玩法还不怎么熟悉。

    南洋不说了,历次大战都依靠海路运输主要补给。即便是二十万大军入缅甸,也只有鹰扬军一军是从云南走陆路过去的,主力还是依靠海路,自暹罗北上。

    而跟满清的征战,从广东开始,到湖南,再到江南,除开四川路线,主要战场,基本都依托水路:北江、湘江、西江、东江、洞庭湖、长江,没这些江湖,英华难以成事。

    越过黄河后,这桩优势就没了,英华的力量投放受到严重限制。李肆本想让安西军扩充到四军十师八万人以上,可现在加上龙骑军,总共八个师四万人,预算就已严重超支。今年要增到八万人,结果就是计司报上来的数字,还有三百万没有着落。

    三百万银子,各处挤挤还是能挤出来,关键是保障已经难以跟上,李肆再算了算,摇头叹气,在呈请上批下“以现有兵力重新核算”。

    放下计司文报,再拿起枢密院的卷宗,是枢密院四洋司文报,打开封皮,却飘出一封私信,李肆皱起了眉头。四洋司提举冯静尧【1】这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用公文报章夹带私信!这是严重违反报章规制。李肆身为皇帝,要看的是简明扼要的报告或者意见书,而不是让部下还递上原始证据,去帮他们定策决断。

    如果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冯静尧此举起码是一个小过,至少要削一品,减一到三级散阶。

    卷宗里还有海军司文报,但李肆想先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向谨慎的冯静尧这么失态。

    冯静尧在报告中说,私信是范四海所呈,冯静尧本人觉得事体重大,却又难以道明,因此只好将此信直接上呈,由皇帝定夺。

    展开范四海的信,信息量太大,“芙蓉膏”、“鸦片”、“年羹尧”、“釜山海战”、“萨摩商人”,一个个词汇勾勒出这大半年来的朝鲜局势,李肆脸色一下就白了。

    我去……难道鸦片战争要由我李肆而起!?

    再打开海军司的文报,是北洋舰队白延鼎的报告,正好补充了范四海信中所述局势,包括朝鲜的鸦片贸易,以及年羹尧水师入朝鲜,在釜山重创了范四海的武装商船队。

    李肆就觉一扇大门即将被撞开,门后妖魔鬼怪的呼嚎撕心裂肺。

    “这是鸦片,不是芙蓉膏啊……”

    政事堂密厅里,汤右曾,范晋、邬亚罗、陈万策,唐孙镐,史贻直、宋既、顾希夷和刘旦等人肃容而坐,上首的李肆正端详着手里的一块黄黑物事,一股异样的气味飘荡在厅中,初闻像是药香,闻久了有一股腥臭,让人胸口发闷,几欲呕吐。

    “这是芙蓉膏啊,只不过商人取了新名叫福寿膏。”

    汤右曾用衣袖扇着鼻子,憎恶地道。

    将这块鸦片递给侍卫,示意带出厅外,李肆摇头:“不,完全不一样……”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项工业化毒品,跟传统社会的毒品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李肆知道范四海在用毒品撬朝鲜国门,但他以为只是香烟的陪衬,更多用来行贿。而且还以为是老的那种芙蓉膏。

    可今天看到这东西,李肆才心惊不已,这是鸦片,是他前世,要百年后才会在中国流行起来的工业化鸦片。

    熬制、调料甚至包装,都是以“客户至上”的商业理念为指导。从神通局那了解来的情况来看,鸦片制造商和销售商,还针对不同市场,开发出若干价位不同的产品。如果李肆清楚范四海在朝鲜铺开的渠道体系,更会强化他的观点。

    传统毒品的危害并不大,圣道九年,英慈院推着东院通过《禁毒令》时,李肆还不太放在心上,只当作人心工程,当然,萧拂眉吹的枕头风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在他看来,鸦片还是相当久远的事情,而且是不列颠人的产物。

    可现在看来,当资本带着工业化的生产和行销体系,瞄上了鸦片,这危害就可怕了。而堪堪跨入近代社会,工业化刚起,资本勃发的英华,竟然也在鸡蛋上钻出了缝,借朝鲜一事,将鸦片产业滋养起来了。

    “是臣的错,臣在朝鲜查探得了商货虚实,才让范四海有了倾销鸦片的便利。”

    神通局刘旦很懊恼,当初李肆“雇佣”神通局去朝鲜,调查朝鲜商业经济状况,为撬动朝鲜国门作准备,可没想到,具体办事的范四海竟然选择了鸦片当破门利器,这可是大罪啊。

    李肆摇手:“是对是错还不能下定论,今曰召卿等前来,是商讨应变之策,而不是判案的。”

    汤右曾马上就激动了:“此举难道还是对的?臣以为,绝不容阿芙蓉泛滥于世!朝鲜是我华夏藩属,怎能以此毒物去祸害呢?就算此时跟朝鲜还无往来,可仁者仁人,就不能让这等毒物害人!要让国人知道是我英华主使,一国大义何存!?”

    众人脸色更不好看了,汤右曾这话虽有迂腐之处,可立场却是很对的,对此时的人心而言,就算是敌国相争,用上毒物,那也只能是在战场上,怎么也不该去毒害一国民人。哪一国要这么干,那就是丧心病狂。

    汤右曾沉声道:“范四海,该杀!”

    如果在场的是整个政事堂的朝臣,甚至换作英华一国民人,汤右曾这一句话,估计会牵起万千人响应,真要投票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会选择处死范四海。因为他贩卖鸦片,毒害朝鲜。

    李肆没说话,史贻直道:“用什么罪名?”

    邬亚罗随口道:“罪名还不好找么?反正该杀,找一个可以杀了他的罪就好。”

    即便是皇帝老班底,史贻直也不给面子,嗤笑道:“那陛下江南定法所花的力气,全都白花了。”

    他认真地问在场众人:“范四海犯了什么法?《禁毒令》上可没说不准向外国贩运毒物。”

    汤右曾皱眉道:“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何须拘于法文?不处置又怎能安人心,怎能定大义?”

    李肆出声了:“朕说了,这不是在判案,你们要商议的是朝鲜局势,是鸦片贸易!”

    他也很无奈,伤天害理就是违了大义,不管法有没有管到,这事就是有碍英华的大义。

    可现在更要紧的问题是,利该何去何从?前世记忆里,鸦片贸易乃至鸦片战争,背后都是极其复杂,影响深远的经济问题。

    “臣来晚了,陛下恕罪,年羹尧水师在朝鲜肆掠,北洋舰队应对不力,臣刚在枢密院抽调文档,以为准备。”

    萧胜此时才到,向李肆告罪后入席。

    汤右曾正道:“禁绝鸦片产、运、销三个环节!南洋彻查种植园,海军彻查过往商船,通事馆也该联络朝鲜了,借协助禁毒之机入朝鲜。国内更要严防死守,绝不容鸦片在国中流传!官府既已深到乡镇,就该全数动起来,这鸦片的害处,臣听神通局也说起过,那是变人间为地府啊!”

    萧胜估计也是刚整理了海军的情况,听到这话就坐不住了,“首辅啊,一句彻查说起来倒是简单,南洋来往商船数万乃至十数万,海军能查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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