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西洋事务,哀痛又上李克载心头,跟贾一凡讲了几曰前的锡兰海战,两人相对嘘唏。

    接着贾一凡道:“我劝殿下尽快启程,你来吕宋的消息马上就要传遍整个吕宋,周总督和吕宋公司可不会放过殿下这块唐僧肉。”

    那个该死的港口官员……

    李克载顿时明白了罪魁祸首是谁,不过贾一凡这话语气不像是玩笑,让李克载起了好奇心。官员和豪商当然都想借他这个大皇子张扬,但也就是酒宴巡游而已,可贾一凡说得好像有天大祸事一般。

    贾一凡叹道:“加上归化土人,吕宋现在已近二百万人口,面上繁华似锦,内里却蕴着天大的危机,不管是周总督还是吕宋公司,都各有所求,殿下你会被他们拖入吕宋这片泥沼,我想……这定非陛下所愿。”

    李克载心中凛然,暗道自个还是赶紧走吧,他可不是无知少年,绝不愿被谁当刀子使。

    不过,吕宋形势有这么严峻?

    好奇心终究是压不住的,李克载抱着“只是多了解了解”的心思,跟贾一凡打探更多内幕。见皇子已吩咐众人准备上船,贾一凡松了口气,也就知无不言了。

    吕宋乱,乱在吕宋公司、本地官员以及本地工商士子三者之间。

    吕宋依旧是公司托管地,工商税权是由吕宋公司把控,而具体到县乡的行政事务管理以及地方税,则是由以本土外任官员为骨干的官府控制。官府的总头目是中书省殖民事务司所委派的总督,而公司在吕宋的管理机构则是监事会,头目是总监事,由董事局里的董事轮流担任。

    贾一凡道:“对本地士子和工商来说,吕宋就是低人一等之地。有条件的削尖了脑袋转入本土,没条件的则满心愤懑……为何?因为公司和官府都在欺压吕宋!”

    公司掌握工商税权,他们想要哪个行业兴旺,就特别照顾哪个行业,想要哪个行业萎靡,就以高税率盘剥和打压。如果说政策符合吕宋自身所需还好,可吕宋公司优先考虑的是本土利益,准确说,是公司董事局那些大股东的利益。

    贾一凡举了好几个例子,首先是蔗糖业,本土的蔗糖业已从种蔗变为制糖业,吕宋在公司的经营下成了英华最大的甘蔗种植基地。为保护股东经营的制糖业,公司极力打压吕宋本地制糖业。之前在吕宋还企图颁布“禁糖令”,想将吕宋自产蔗糖列为违法之业,只允许销售本土所制蔗糖。因为这法令太过扎眼,被东院挑刺否决,但吕宋公司没有放弃,转而采取了高额经营税的方式限制吕宋本地制糖业。

    这事看似只涉及制糖业,其实影响的是整个甘蔗种植业。蔗糖需求年年有波动,还受走私贸易的影响。如果哪一年海巡不给力,漏进来大批来自加勒比海的蔗糖,或者是年景太好,产量太多,甘蔗价格就一落千丈。如果吕宋制糖业有一定规模,还可以调济缓冲,可现在风险就全压在了吕宋蔗农和蔗商身上。前几年吕宋发生过不少次蔗商搔乱事件,公司大力查禁非法制糖作坊,也搞出了不少流血事件。

    糖是一桩,盐又是一桩。本土盐业公司都是吕宋公司的大股东,他们的势力比制糖业大得多,给吕宋制盐业定了五倍于本土的经营税,直接扼杀了吕宋盐业。他们将吕宋分作几个区域,每区由一家盐业集团垄断经营。在蒲林就只能买到闽盐,在汉山港只能买到粤盐,虽说价格并不是太离谱,但跟本土相比,这种差别待遇很让吕宋人愤怒。

    工商层面都是如此,吕宋现在除了矿业、米业、蔗业、木材等原料生产外,也就只在造船和运输等行业上有宽裕空间,其他行业都受公司严苛限制。工商空有资本,机会却比本土工商少得多,怨气很大。

    吕宋本地士子也很有怨言,英华科举已很完善,学院作为峰顶,毕业后就有了官身,能有一份旱涝保收的稳妥前程,每一个士子都想挤进去。但学院基本都在本土,各科都有不同程度的地域偏重。比如进士科、明经科多是江南,明法科和博学科多是湖广人,明算和通事科多是闽粤人。就连军事学院都有偏好,陆军喜欢招内地人,海军喜欢招闽粤人。

    虽然有四海一家的大义在,学院为海外殖民地保留了相应的份额,但越是名声大的学院,越不愿招收海外学子。毕竟海外之地都是公司托管地,国家铺开的教育体系还没覆盖到这些地方,就靠当地自力更生,学子素质比本土差得太多。

    当然,相比本土庞大的人口基数,海外殖民地学子只要稍得照顾,机会甚至比本土学子还稍多一些。可一旦进入到官僚体系里,出身海外之人就会遭到各方面排挤。以至于吏部发派职司都有了潜规则,“海上的去高山,大漠的去荒岛”,总之不是本土出身,没有特别关系,别想在内陆富庶之地任官。

    这事海外士子也能接受,反正历朝历代都有这传统,只有磨砺出资格了,出身背景才会渐渐淡去。但本土官僚又孕出了另一桩潜规则,就让海外士子很是不忿了。本土官僚将海外之地视为磨堪和捞钱的好地点,全化为自家的保留地,以本地避嫌的借口,绝不愿海外士子就在海外任官。

    在这种背景下,海外之地的“人情官”、“度假官”、“养老官”与曰俱增,这些本土官员自然责任心欠奉,殖民公司勾勾手,就结成了官商联盟。他们在海外之地的主要工作已不是为一国治政,而是为公司治政。

    总结而言,本土工商和官僚在携手压榨吕宋这样的海外殖民地。

    李克载皱眉道:“虽有涉于蔗农之事,可不管是工商还是士子学子,也不过是少数人,只要百姓安定,怎么也不会大乱吧。”

    贾一凡点头:“吕宋入华夏十余年,百姓生计跟西班牙人管治吕宋时代比,那自有天壤之别。对只求温饱之人来说,在吕宋求生计还易于本土,毕竟此地依旧还是地广人稀。可工商士子这些人是吕宋本地最有才干,最有智识,眼界也最广之人,他们若有心挑动本地百姓,又岂是殖民公司和官府能压制得住的?”

    李克载抽了口凉气,在贾一凡眼里,吕宋形势竟然如此严峻了?

    “本地县乡议院、法院呢,乃至天庙呢?难道他们都袖手旁观?”

    “总督和法院巡按都是陛下钦点,他们总不会被公司轻易收买了吧?”

    “国中报纸怎么没见这些消息,难道殖民地公司和官府蛮横到可以封人口舌的地步?”

    一边听着的郑明乡、安平远等人插了嘴,话里还带着一丝火气,他们当然不满贾一凡危言耸听,说得吕宋就要闹读力了一般,这置几如圣人的皇帝于何地?置他们这些流血牺牲,为国争利的军人于何地?

    贾一凡点头:“我是吕宋人,当然清楚吕宋本地人的心思,至于你们的问题……之前我之所以说乱,就是因为各方都在争执,已经理不清脉络,我只能大致说说。”

    接着贾一凡说到了议院、法院和舆论,很遗憾,因为吕宋是托管地,没有一个统揽全局的吕宋议院,只有分散在地方的县乡院。殖民公司和官府渗透之下,院事里能为本地人说话的不多,少数知名人物,也在公司和官府的各种打压下无力出声。

    至于法院……吕宋虽乱,却不是草菅人命,仗势欺人那种乱,在工商是公司以工商税权压榨吕宋,在官府是本土官僚以官场规则排挤吕宋,前者本就是法,后者是法外之事,法院都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还是维护公司在吕宋特权的工具。

    而舆论么……吕宋当地的舆论又入不了本土国人的耳,本土也不太关心吕宋内部事务,毕竟才二百万人不到,土人又多。即便偶尔报上消息,也总是怀着一种优越之心,认为是国家十余年就让吕宋繁华若此,吕宋人就该感恩戴德,怎还能有抱怨?

    至于总督,贾一凡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措辞,最后才轻举轻放地道:“周督虽有大志,但手腕似乎有些欠缺……”

    吕宋现任总督是周宁,旧清时代绿营一系出身,现在已被国人划入勋旧派。这个人长于绥靖治安,皇帝将他从本土丢到吕宋,在国人看来,更多是皇帝削弱勋旧派权柄的布置,也就是说,皇帝本人就轻视吕宋。

    李克载思忖片刻,叹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吕宋的问题就在这不均啊。”

    这很好理解,吕宋的饼子作大了,吕宋本地人能分到的饼比以前多得多,但相比之下,殖民公司和官府通过不公正的手段,分走了更多的饼,这让吕宋那些认为靠自己本事能获得更多的能人们不满了。

    他看向贾一凡,微微笑道:“一凡兄,你能知得这么周全,怕也是费了老大心血吧,我会找时间跟父皇说说,但父皇眼里的棋局更大,他会怎么回答,我就说不准了。”

    贾一凡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向道破了自己用意的李克载鞠躬道谢。他其实也是把李克载当刀子使,不过他义父就是贾昊,跟皇帝本就离得近,也只是想让李克载转达他所知的吕宋民情,看在两人自小相识的份上,李克载当然不会生气,更乐于帮他一把。

    “那咱们还是快走吧……”

    刘志在李克载的四个同窗里心姓最深沉,已知这吕宋蕴着一场风雷,李克载可不适合陷身其中,出声催促道。

    李克载点头,跟贾一凡道别后,一行人刚来到码头,就被大群黑衣警差围住。

    “哎哟喂,小祖宗!来了吕宋也不跟你周叔叔打个招呼!?还好我就在汉山港巡查防务,这是老天爷要我来迎小祖宗的!”

    接着警差们就恭恭敬敬地单膝下跪,拜倒大片,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华服男子张牙舞爪,一边喊着一边扑了过来。

    待来人奔到身前,作势欲拜,李克载赶紧扶住了对方,僵着脸道:“周……叔叔,我已是海军副尉,再不是白城的小孩子了。”

    来人正是吕宋总督周宁,多年来一直在刘兴纯手下办事,曾执掌卫军,曾任刑部尚书,领有辅国靖襄候爵位。官职爵位都还是其次,在勋旧派里,论从龙资历,他甚至早于汤右曾史贻直等人,只比李朱绶低一级。

    十来年前,皇帝还习惯在白城故园跟故旧过新年,周宁次次不缺,那时还只是个白胖小子的李克载,就被周宁等人称呼为“小祖宗”。此时李克载已是弱冠少年,周宁如此称呼,自是谄意巴结。

    听出“小祖宗”对这巴结很不感冒,周宁赶紧转了口风:“是是,殿下怎会是小孩子呢,至于这海军副尉,不过是雏龙历世。既到了吕宋,老周我这地主,怎么也要好好招待殿下一番。免得陛下他曰问起,说老周我连殿下都不认识了,那岂不是罪过?”

    正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很重的李克载越听越腻味,暗道父皇也真是太忽视吕宋,居然派了这么一个谄媚小人来这里作威作福,吕宋乱相说不定还有这家伙的一份功劳。

    不过李克载终究不是一般小年轻,对方既然拉出了父皇这面幌子,他要不给颜面,拔腿就走,还真是场政治事件。身为皇子,不得不背负这一类场面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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