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轮廓相似,眼眉有差,蓝衣海军制服,气质柔和的是老二李克铭,红衣陆军制服,气质刚冷的是老三李克冲,分别是十五岁和十四岁,个头已跟李克载差不多。
三兄弟本是极亲的,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现在却不是时候。李克载沉沉点头,摘下军帽,跟他们并列站好,目光投向前方。竹帘之后,隐隐能见一个背影低伏在床榻边,正是他们的父亲,大英的开国皇帝。但此时皇帝却如医工一般,端着药碗,在给榻上之人喂药。
“你还真赶回来了……”
刻意压低了的脆声在耳边响起,李克载后颈汗毛下意识地就竖了起来,这是家里的霸王,他的克星,大姐李克曦。
还好,语气哀戚,不是要对他鼓捣什么,李克载闷闷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去,一身青衣的姐姐就在身边。侧面远处,母亲和几位娘娘都在,都屏息不语,身后跟着弟妹们。母亲挽着贤妃朱娘娘,抚背拍手地安慰着。偶尔向他溜过来一丝眼色,李克载知道,若不是此时,母亲一定要冲过来掰胳膊捏腿,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少了一块肉,还是不是个囫囵人。
这已是九月二十四曰,段宏时在学堂猝然病倒,已经卧床八天。
只是病倒还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可萧胜在黄埔接到的皇帝手令说大夫确认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绝难回天。皇帝要萧胜召回在西洋舰队服役的李克载和在福州海军学院进学的李克铭,同时要萧胜安定海军,提防生变。
段宏时是皇帝之师,大英一国几乎就是他指点着皇帝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师徒俩一同在康熙“盛世”里硬生生撬开一条缝,长出了大英这株参天大树。段宏时更亲手给皇帝丢出的思想骨架添上了血肉,让其成长为天道之学,破开理儒禁锢,为一国奠定思想根基。而后又带着一帮学者,完成了史学和文教巨著。大英新生代士子都视段宏时为学宗,他出了事,国中人心必然动荡。
段老夫子去了,一国怕真会有什么变数吧?
咣当一声,皇帝急急将药碗顿在桌上,打断了李克载的思绪,他和帘外众人的心口全都提了起来,另一侧,两个人更低呼出声:“老师!”
那是段宏时的另外两个徒弟,薛雪和陈万策,一个是次辅,一个是门下侍中,两人异口同声之后,又相互看了一眼,让李克载有些纳闷,两人似乎比以前生分了许多。
“……十年……”
“……克铭……”
父皇的声音自帘中传来,低沉而压抑,不知道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这样的字眼。
接着父皇沉默了,片刻后,德妃捞起珠帘,唤道:“克载进来。”
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的注视,李克载进了房间,见到榻上老夫子形销容槁,奄奄一息,眼眶一热,泪水顿时就下来了。老夫子就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启蒙开始,但凡得闲,都要跟他讲学,现在……
“现在,就只能用克载顶一下了。”
父皇这么说着,李克载伤痛之外,又多了一层惶恐不安。
榻上段宏时已出不了声,正举着手,食指颤巍巍抖着,见李克载进来,欣慰地吐了口气,曲下了手指。
接着父皇就带着他一同退了出来,递过来一本书,就只道:“这是老夫子的新著,你且看看。”
李克载接过,封皮是“三代新论”。
探视时间到,一家本难得团聚,但老夫子的事挥去了喜庆之色,父皇带着诸位娘娘和兄弟姐妹一同用膳,席间也失了欢声笑语。贤妃一直默默流泪,母亲则咬着嘴唇,不时地自责着。听母亲唠叨就该曰曰督导老头练五禽戏,李克载一点也笑不出来。
晚间歇息时,李克载翻开那本《三代新论》,顿时陷入到浩瀚的思绪洪流中。
天道之学的骨架就是他的皇帝老爹搞出来的,而学宗老头又自小在教导他,因此李克载即便算不上学有所成,也是小有心得。尽管他的志向是成为萧老大那样的海军统帅,在惊涛骇浪中战翻欧罗巴列强海军,但对老夫子的学术著作一点也不生厌。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而且越看心绪越激荡,越敬佩老夫子的睿智。
老夫子将华夏之世分先人、古人和今人三代,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将古人之世概括为束缚于田地的人身依附,而划分世代更以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比例为标准。
古人之世,是非农业人口少于农业人口,整个华夏的运转,核心是粮食和力役,老夫子在这里引入了经济学里的本位概念,称呼为“粮力本制”。
在粮力本制之下,一国的运转都要围绕粮食的生产、力役的征发来进行,尽管有白银和铜钱,但粮食和力役只是小部分交换为钱,大部分都被以田地为根本,人头对人头的统治体系搜刮并且消耗掉了。
老夫子认为,这种以耕为本的体制,是华夏得以一统天下的基础,只要是适合耕种的土地,最终都纳入到了华夏的体系里,先是黄河流域,之后是长江流域。但也是这种体制,导致华夏无法有效控制海洋和草原,以至于面对来自这些地域的外敌威胁时,显得很是脆弱。
老夫子在书中说:“一石益于国家三升,百人之力益于国家三人,是故国虽大而不强,纵汉唐也难往复驰张,宋时国富而不强,明时更弱于外力。”
维持粮力本制的纽带就是人身依附,小农难以保全自己,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寻求庇护,古人之世,部曲、婢奴、佃户,再是投献于官宦乡绅之户。便是自耕农,也要借宗族之力聚集自保。国家也只能通过大大小小,一层又一层的“人头塔”来聚集资源钱粮。
老夫子以痛切之语提到明时武人要靠家丁才能有效作战的事,还感叹道:“愚者只知其家,只认其主,智者也只知君,君国一体。唯有大智慧人,方明有社稷,方知真道统。”
古人之世更多是总结经验,检讨过失。让李克载看得入迷的内容是今人之世,这也是段宏时少有地描述和总结本朝开国所变的华夏。
段宏时说,今人世跟古人世比,农业人口将少于非农业人口,这是农业进步带来的变化。农业进步不单纯是农业的事,也是非农业人口推动的。比如靠牛和铁犁深耕可以增产,那么就得有人去养牛和打铁,靠水车灌溉可以增产,那就得有人造水车。靠换良种乃至引进新作物可以增产,那就得依赖商人通有无。总之农与非农之间并非截然相异的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的。古人之世里,宋明都能容下上亿人口,就是因为依附于农业的生存空间还足够广阔。
但以长远看,人总是要一直增长下去的,这就面临一个绝大难题,就算英华在海外四处抢地,适于耕种的土地是有限的,那么种地的农人也将是有限的。当农业再也容纳不下多出来的人口时该怎么办?
自古以来,社会崩溃并不是粮食不足,而是土地兼并,国家又无力调剂,太多人无法过活,以至统治垮塌,总结说,这就是就业问题,而就业实质属于分配问题。
段宏时认为,解决的法子就是将钱更深地压入社会每个阶层,每个角落,这也是本朝的大势,让田地所产和人力所耗尽可能地全交换为钱。
在这个基础上,今世就跟往世完全不同了。
“钱能数度,田产和人力若全换为钱,人世所产即能数度。而以钱替代以往力役,人世所耗亦能数度。由此人世的物产和人力往来,皆能数度,再无懵懂于天下的茫然。”
这说的也是天道之学的一项基本原则,凡物要能用数字测量,才可深知此物姓理,进而才可有效利用。
钱的第二项利处更关键,钱是交易专有之物,不仅粮食能靠换成钱交易,但凡有人需求之物,它都能通过钱交易,包括人的智慧,人的劳力。只要你肯付出,它一定会给回报,差别只是能交易到多少。既是交易,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可以换到。
因钱,因钱之交易,不仅能容纳更多非农之人,还将古人之世的统治根基变了。古人之世是靠人身依附堆起来的一座座“人头塔”,而今人世里,因为可以靠着智力、靠着劳动就换得钱,然后钱又能换得生计所需。自此人不必再依附于另一个人,人之间也再不是主奴的关系,而是相互交换,也就是交易。
这钱及钱之交易,段宏时比拟为狮子,对应的是猛虎如国。
大英借白银全球聚来华夏的大势,将钱向下深压,具体表现就是扶持起金融业,大力推动工商业,确保他们的利益,由此国家根基就从粮力本制,向钱本制转变。直白说,喂饱狮子,让它长大,能跟老虎分庭抗礼。
段宏时强调,钱这狮子虽然鼎革了旧世,但利外有弊,同样猛烈。就因为钱能换到万物,所以人心很容易受其诱引,失去底限,由此人世也会祸乱不断。
这时段宏时重提老论,要破开国家这头老虎对人的人身压榨,就得靠钱这头狮子,但要约束狮子,又得靠国家这头大老虎。二者互斗,但又斗而不破。
但跟以前不同,段宏时对这“斗而不破”有了细述,让李克载颇感新鲜。
“本朝奉天道,本民心,天人之合在法,法即本朝道统。狮虎相争,必绕法权、法行和法判而斗,如此国体方能跌扑不破。”
“观本朝在法之三事上,立制未全,经行未诣,东西院、法司和庙堂的政构,犹有未善之处,该如何聚散,是撼一国根基的大事。”
段宏时对皇权、法权和官僚之权的结构还很担忧,认为现在的体制还很不完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乃至影响到一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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