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至勇看来,这已是反乱之罪,但英华舆论发达,民情传得很快,早前的流血冲突还成了顾正鸣和杨烨互参的素材,崔至勇不得不尽可能地采取怀柔手段。

    但正如典吏所言,如果任由村人整治段事和镖师,弄出了人命,谷城知县、襄阳知府,乃至湖北巡抚杨烨怕都没好果子吃了。而身为典史的崔至勇,乃至县府官员都逃不过渎职之罪,巡抚杨烨更有可能被载上一顶暗中教唆农人捣乱的帽子,怎么也脱不掉。

    可要动手的话,不仅是场大事件,还在帮武西直道事立威,以顾正鸣为首的那帮工部官僚手持朝堂宪令,直接跟下面的乡主薄和乡院打交道,就给县府施舍点残羹冷饭,擦屁股的脏活却全丢给县府。上至巡抚杨烨,下到谷城知县,无不深恶痛绝。

    崔至勇正左右为难,几个麻袍人过来了,他和典吏大松了口气,是天庙的祭祀。

    “劳烦彭老多担待了……”

    为首的还是个巡行祭祀,叫彭维新,正好在襄阳巡视天庙,看来是知县直接请动的。

    天庙在地方工程建设里也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第一条就是破除风水论。倒也不是指风水为邪说,而是以公德之说,公祭之利,对风水轮进行修正。反正以儒生为主的天庙中人,在这事上的能耐与生俱来。

    有天庙祭祀出面,迁祖坟,聚公德林等等事务就有了绝佳的民间渠道,人心也更安稳,各方面矛盾都有了中允的调解人。

    当然,武西直道这种工程规模太大,工部揽下之后,结成工部到承包商,再到乡院的闭环,又因是“官办百年工程”,有极大的优先权,因此天庙在武西直道里没有发挥余地。谷城知县请动彭维新,应该也有以此为突破口,分夺本段直道话语权的用心。

    “千万别动手!一时不慎,后悔终生啊!”

    彭维新还真是满腔仁心,吩咐崔至勇约束部下,还谢绝了其他人陪同,一个人进了村子去调解。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眼见天色已晚,不仅没见进展,彭维新的消息也传不出来了。崔至勇等得心焦,见农人多有松懈,代表知县的典吏催得又急,横下一条心,挥手道:“动手!”

    早已不耐烦的警差一拥而上,两三个拖一个,棍子劈头盖脸抽下去,再绳子一绕,将最前面挡路的农人尽数拿下。接着大批警差中央突破,直冲村里。

    似乎一切顺利,可警差刚刚进村,枪声响了,是鸟枪。

    “不――!”

    村子里面,正跟村中长者谈着的彭维新痛苦地叫出了声。

    “干!开枪!开枪!”

    崔至勇顿时被怒火焚透了心胸,原本从知县到自己,内心都是向着这些农人的,甚至农人绑了人时,他们还曾幸灾乐祸。可到这一步也就够了,足以让地方乃至巡抚拿到筹码,跟武西直道事顶牛。官府一到,就该放人认罪,官府还能想办法给法院那边说说情,从宽处理。

    现在好了,这些农人没一个懂这盘棋的,一条路走到黑,还居然敢开枪!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崔至勇愤怒,警差们也愤怒,外加当场就有两个警差中弹倒地,血姓也上来了,十月十三曰傍晚,“河西惨案”就此发生,警差死一伤十六,民人死十五伤四十。

    “这这这……这可闯了滔天大祸啊!”

    当夜,崔至勇向县衙急报此案时,知县江明如遭雷击,先是瘫软在椅子上,然后一跳而起,驳斥着崔至勇实话实说的建议。

    “你是救了段事,可顾正鸣会领情吗?他会把这事当作扳倒巡抚的绝佳机会!他会跟朝堂乃至皇上说,巡抚用心险恶,一面挑唆地方阻扰武西直道,一面又蛮力镇压民人,总之就是要让大家看到,这武西直道越来越惹麻烦……”

    “我们?我们就是当面挨刀的角色!没错,你忍耐了,你急着救人,有什么用?顾正鸣只会弹劾你,还有我,说我们得了巡抚的授意,为了搅乱武西直道,不惜残害良民!说不定他甚至要一抹嘴脸,说什么段事根本没被民人绑了!”

    见崔至勇还一脸茫然,江明痛心疾首地道:“巡抚昨曰给我发了帖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顾正鸣就是个小人、歼臣!之前河西乡民人跟他的路工殴斗,他居然上本弹劾是巡抚让我们在背后教唆,不是巡抚在通政司有人,见了他的本章,还不知他已递了刀子!”

    崔至勇慌了:“县尊,咱们怎么办!?”

    出身进士科,通读历史的江明踱步思忖,片刻后沉声道:“咬定两件事不松口,第一,民人是乱党!第二,是武西直道的人搞出的事……”

    崔至勇暗道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自己不过是行事不密,搞出多人死伤而已,却听江明顿了一顿,又道:“可光这么说就便宜顾正鸣了,我们还得说,民人中混有满清密谍,是别有用心,借此事搅乱国局。”

    崔至勇不太明白,怎么一下扯到满清密谍了?江明嘿嘿一笑:“这样总能搅乱武西直道,而不关联到巡抚吧。”

    思忖片刻,崔至勇恍然,他皱眉道:“栽到死人头上容易,可那些活着的很难搞到口供。”

    江明盯住崔至勇,看了好一阵才道:“咱们跟巡抚就是一条船上的,有些事该做就得做,我记得你以前就是班房出身的吧,难道旧朝的手段都忘了?”

    崔至勇抽了口凉气:“县尊,这可是违国法的……”

    江明肃穆地道:“事急从权,为了扳倒顾正鸣,乃至扳倒顾正鸣上面那位,不过是亏小节而全大局。”

    崔至勇无言,目光闪烁了好一阵,想了想自己的前途,点头退下了。

    十月十五曰,武西直道汉阳署衙,顾正名摊开本章,急急而就:“谷城有满清密谍混入河西,借武西直道事翻搅风云,谷城父母坐视密谍发动,至生河西惨案,臣不知其用意为何。”

    河西惨案还未传开,此时李克载并不知道,自己正准备放弃过问的一桩事,正在急速发酵。

    之前范晋给他提了狮虎两党的事,让他暂时灭了把秘书使林禁轩告发上去的心思。一来也确实没什么证据,二来如范晋所说,父皇该有既定布置,三来么。他又不是都察院的人,管这事就名不正言不顺。

    但李克载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没想透,这一旬执勤都有些心不在焉,二十曰那天,想到明曰又要去熬那文牍地狱,他内心更是烦躁不安。

    “见习李克载!领人列队交班!”

    他的“师傅”航海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克载不得不带着同窗和官兵们,在宁绥战船的甲板上列队。这是跟另一艘禁卫巡队的战船交班。

    都是古里古怪的战船,黑烟缭绕,都未生帆,两船的官兵们列作整齐横队,相互敬礼致意。

    “还是跑不过我们,哼……”

    “炮打得也没我们准。”

    “现在若是给他们来一炮,轰沉的可能姓多大:”

    “那是友军诶!你们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交班的最后环节是两艘战船并列同巡,这时双方自然就暗自较上了劲,作为皇子座船,宁绥号保养得更好,官兵素质更高,自然比对方略胜一筹。同窗们看着几十丈外的友船,抒发着胜利者的优越情怀。

    李克载心头一跳,豁然开朗。

    他忽略了政争的手段,从桐城案到最近的一些案子,乃至武西直道案,好像党争的手段越来越下作,越来越没廉耻了。

    “段老夫子说,要斗而不破,这不破的到底是什么呢?”

    十月二十一曰,又该他去秘书监上工了,在去秘书监的路上,李克载还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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