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载压住笑意道:“娘啊,你是故意要害我,好让爹把我从海军里除名,押在宫里曰曰管教吧。”
三娘白了儿子一眼:“跟你爹一般滑舌!你爹从小把你害到大,让娘害害都不成?”
接着一声清喝:“接招!”
拳脚招呼过来,李克载哇呀一声叫,跌开一丈,滚地三圈,也不管背后母亲怒喝,一股烟地溜了,他可没母亲那种天分,能练成江湖高手。
看着儿子奔逃的背影,三娘扮出来的怒容消退,换上一丝忧色,心道拖了这么多年,儿子还是不得不背负上如此宿命,就不知这一国会不会将儿子压垮,未来到底会是怎样一个皇帝。
接着再想到儿子的爹,三娘眉头更微微蹙了起来,没了段老头,这一国会变多少,她的阿肆又会变多少?
李克载自不知道,更不明白母亲的忧虑,一个时辰后,他在翰林院见到了掌院学士唐孙镐。
母亲当然是在瞎支招,他又不是钦差御史,怎么可能跑到地方上去查案?但那话也是母亲随口而为,意思李克载很明白,就是支持他把整件事情摸得更透。
范晋不涉民政,只谈了朝堂政争,而薛陈两党到底是怎么相争的,又争到了哪一步,朝堂上的分派是个什么形势,摸透了这些来龙去脉,才能决定怎么做,做多少。
兼听则明,因此李克载还需要找人聊天,唐孙镐是西行三贤之一,学问大,又掌着翰林院,是皇帝决策团的首席智囊,跟政事堂关系密切,又非政事堂之人,找这个人聊很合适。
“范次辅忧心政事堂,自是要多谈政争……殿下请看这《正统报》,名笔艾尹真也是从这一面来看的,分析得也很透彻。当然,艾尹真该是主掌过旧清朝政的大员,文中多有讥嘲之气,殿下得注意分辨。”
唐孙镐不急着立论,而是把新出的《正统报》递给李克载。心中还道,范独眼是无心当首辅,可他对薛陈两人都不满意,认为首辅还是要用凤田老人的好,想把顾希夷或是向善轩、杨俊礼等人推上去,他自己也是一党啊,当然要一杆子扫尽两人。
“果如我所想,官僚渐渐势大,国家正面临一桩极大考验。”
看了那“艾尹真”的文章,李克载心头越发沉重。
“殿下啊,看事不能只看在一层,就说说这武西直道与地方之争。”
此时唐孙镐已整理好思路,开始为李克载分析整件事情。
“此事还是得从利来看,这不止是官僚党争,根底更是一国之内的利争……”
大贤就是大贤,看问题的视野的确更深更广。
唐孙镐对李克载谈到了武西直道背后的利益格局,武西直道工程浩大,光靠国库投入是远远不够的。而英华已鼎革国体,非暴秦等前朝那般,可以直接征发百万民人来办这事,因此必须引入民间或地方资本。
唐孙镐提到,工程最初决策时就有过争论,一派认为应该由省下县府分段包揽,再向外招标,而另一派则坚持由工部主导,工部直接对外招标。前者是县府以及地方小基建受惠,后者则是工部和大基建受惠。谁有主导权,谁就有厚利,这道理很简单。
最终皇帝以计司的核算报告为基础,同时出于工程统一管控的需要,支持了工部主导的方案。武西直道来往八车道,以水泥和三合土铺设路面,还要为未来的驰道留出足够余地,跨越无数江河,平均一里路预估预算三千五百两,直道总长两千六百里,总预算接近一千万两。这么大的工程,只能由国家统一管控,而且还能通过跟地方置换国有土地,降低工程预算。
若是承包商补偿到位,一般民人也是受益的。除了搬迁补偿外,他们还可以在路边获得宅地补偿,乃至补贴造新宅的费用。但这些补偿是通过武西直道署和承包商直接发到以乡为单位的民人手里,地方官府虽在土地置换上获得了一些补偿,却没得到多少银子,还要维护治安和协从调解,地方官府自然很不高兴。
李克载问:“路通了,商货才能大兴,地方也能收到更多中小商税,难道这一点都看不到吗?”
唐孙镐苦笑:“那都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而地方官员是按年按任考成的……”
没错,英华官员考核的方法根底就是考成法,加之地方官员的主要工作是为地方谋利。现在不仅马上看不到利,未来之利也不是官员的功绩,他们自然要抱怨。
唐孙镐再道:“即便武西直道已经开工,地方仍不绝撤销工部事署,或转隶湖北陕西两省的呼声,暗中运作更是连绵不绝,由此就形成了两派。而薛雪倾向于调和中央和地方,想往回走一步,湖北巡抚杨烨自然要寻求薛雪的支持。工部和承包商则跟陈万策关系密切,支持陈万策扳倒薛雪不太可能,但至少要支持陈万策稳居次辅,顶住这股风潮。殿下所谓狮虎两党之论,其实并不太贴切……”
李克载皱眉道:“难道父皇定策都不管用?”
唐孙镐呵呵笑道:“陛下治政,怎可能凭好恶决断?这还是两方利益相较,如果哪一方压倒了另一方,陛下也只能顺其成事,这就如最初以成本和方便为据,选择由工部主导一样。”
李克载脑子又乱了,不是党争,而只是中央和地方的利争而已?
唐孙镐摇头:“这利争只是台前的,现在还看不清楚之后要引出什么。”
李克载挥开脑子里繁复的根源计较,把心思转到了争斗手段上,他道:“已经引出来了,这就是官僚在跟法争!他们相斗的手段已经变得下作,把民人当作筹码,随意扣上满清密谍的帽子,之后是不是还要如东林跟阉党那般不死不休,连国家也都成了筹码啊?”
唐孙镐敛容点头道:“殿下有些过虑了,但这确是值得忧心之事……”
政事堂,范晋、薛雪、邬亚罗三位次辅,以及陈万策等阁臣相聚一堂,正举行五曰一次的政事例会,阁臣里还有从地方升到部堂的向善轩、杨俊礼,以及只是列席会议的枢密院苏文采、计司顾希夷,以及大理寺卿史贻直等人。
“此事到底该如何善了?”
范晋的语气很不善,河西惨案已经上报到朝堂,武西直道和湖北的矛盾已是白热化,不管此事有什么本来面目,顾正鸣和杨烨两人已不可能再并立,必须得下去一人。
“此事已涉民人,怕不止政事堂能全掌控住……”
史贻直追问道,襄阳巡按已收到河西法正投告谷城县的诉状。
陈万策道:“掌控不住也得掌!此事不容民人再掺和进来!”
薛雪闷了好一阵,沉沉点头。
邬亚罗在一旁怒道:“你们当真要把民人当筹码使?”
众人都没接腔,连范晋都默然。
谷城天庙就在昔曰县学旁,曾是县学供奉孔圣之处,而今改作了天庙,天位旁立着的依旧是孔圣。
殿堂里,修士祭祀们义愤填膺:“此事我们不能不管!这就联络诸家天庙,向湖北按察使司呈情!”
刘纶摇头:“这是武西直道和湖北之争,崔典史已经说透了话,扯上满清密谍,不过是党争。我们天庙再插一脚,还不知道是帮谁摇旗呐喊。”
年轻的修士还一腔热血,难以接受这种将民人当作棋子任意摆布,把事实当作白纸任意涂抹的党争,都纷纷道,就算不去衙门呈请,也要通过报纸,让天下人广知真相。
哆的一声,彭维新的拐杖重重落在地板上,回音在穹顶回荡不息。
“我辈圣贤之徒,能在新朝守礼教,正人德,靠的是什么?是入天庙一系,不沾俗政,无欲而刚。我们只能教化人心,不再指点江山。若是以天庙之名出头,怕要激起更大波澜,大则天道一派以为整个天庙已有争庙堂之心,小则巡行祭祀会视我们圣宗为天庙之害。诸位!牢记我们的立身根本!”
天庙经二十多年发展,已广布天下,除了相同的仪礼和《圣经》外,因陪祀天位的对象不同,以及相应祭祀和天庙的特长不同,渐渐发展为五大宗派。
彭维新这一派的圣宗和孔兴聿的仁宗以启蒙和立德见长,已吸纳了大量坚持孔孟程朱的儒生为修士和祭祀,陪祀天位的自是儒家圣贤,圣宗只立孔子,仁宗则立孔孟,还有极少数立了程朱。
圣宗仁宗天庙还不算多,最多的依旧是供奉妈祖、盘娘娘等民间神明,以医事见长的善宗,这也是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等人最初立起来的天主教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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