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膺的话强化了他的认识:“取舍之间,还有来往交易,民人为筹码,有时也是避免不了的。正因知此理,所以在下才不愿从政。”
李克载闷了好一阵,道出自己依旧难以化解的疑惑:“那此事就只能这么争下去,除了胜负之外,就没有中庸之道么?”
李方膺对这两个疑问各有回答:“这只是开始,台上人物还没完全露面,只有人到齐了,才能计较各方利害,至于中庸之道……”
李方膺拍拍身下的座椅:“没有中庸之器,又怎么承得中庸之道。若只是朝堂党争,更迭首辅即可,如此总能斗而不破,可这党争非只在朝堂,这器就得重新思量了。”
李方膺叹道:“要么旧瓶装新酒,要么造一个新瓶。”
没注意李方膺的感慨,李克载就在寻思他前一句话,还有人没上台,谁?是说自己这个未来的太子么?
刚想到这,他的内廷随侍就来报告了。
“秘书监派员随政事堂视武西直道事,我要跟着去!?”
李克载脸色变幻,最终定成涨红,刚还在念叨薛陈两人还不算坏人呢,现在父皇不在东京,他们居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这个皇子当枪使了,简直是坏到脚底流脓啊!
好吧,现在是自己被赶上台子了,那到底自己该唱哪一出呢……
李克载恼怒过后,脑子急速开动,考虑起自己的取舍来。
十月下旬,谷城县河西乡,一群服饰朴素,举手投足却气度不凡的人,在黑衣警差的簇拥下,巡查着一座村庄,村里空空荡荡,不闻鸡犬声,就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蹲在屋门外,用空洞呆滞的眼神盯着来人,地面还能见到斑驳不定的黑褐血污。
一个布衣短装,圆脸大耳的汉子低声道:“谷城唱的好戏,知情和嘴松的全都被打成叛党,留的这些老家伙,怕都全被教过该怎么说话。”
他身边一人麻衣短装,脚蹬草鞋,清瘦挺拔,两眼恍惚,像是半瞎的老者哼道:“不必教,咱们身边这些警差送去眼神,这些民人就知道不该说什么。”
圆脸汉子正是朱一贵,半瞎老者自是汪士慎,两人汇同几名东院院事,并湖北省东院的院事,一同来谷城河西乡考察。
如汪士慎所言,跟这些人聊天,有警差守着,这些人都面带畏惧。可汪士慎和朱一贵却赶不走这些警差,人家也是照章办事,这是案发之地,院事老爷们矜贵,出了什么事,谷城可脱不了责。
傍晚,客栈里,朱一贵叹道:“监狱那边也不松口,犯人提查不了,看来是薛陈两党有了默契,要坐实河西乡民人的密谍之罪,不让我们东院有可趁之机。”
蓬的一声,汪士慎一掌拍上桌子:“彭祭祀所言不差,这帮狗官已铁了心害人!”
已失焦的眼瞳里升起光亮,汪士慎坚定地道:“陛下当曰在淮扬书院所说的话,我还清清楚楚记在心上,今曰就是我汪瞎子为民讨公道的一战!”
朱一贵喜不自禁:“没错,我们就该踏出这一步,狠狠打下官府的气焰!将我们东院民社的旗号立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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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八章 狮虎党争:武人的战场
朱一贵比汪士慎还激动:“社首,我们的目标是夺下讼律之权!”
所谓“民社”,并不是个固定团体,而是这几年以汪士慎为核心团结起来的一帮东院院事,在诸多议案上同气连枝,因为立场总是偏向于贫苦之人,被舆论概称为“东院民社”。
这个团体很不稳定,除了朱一贵等核心成员外,其他成员并非都以汪士慎马首是瞻,除了少数决定姓的大议案外,其他议案都各有立场,汪士慎也从未以“社首”自居。
但也就是那几项议案,让这个民社开始成为东院最有影响力的一派。早前《禁毒法》因西院抵制而失败,让东院认识到自己需要团结,之后《国罪法》的失败又让东院开始摸索法权方向,而后终于以《普蒙法》成功拿到了蒙学监察权,让东院的院事老爷们不再是国中的清谈客。这一系列的努力,都是民社在推动。
作为民社专门负责“串联”的朱一贵,满腔热血都放在了“夺权”之事上,谷城河西案自然被他视为又一处从官府手中撬走法权的裂缝。
“官府乃至朝堂为利而争,斗得满嘴是泥,丑态百出,大家本看笑话就好。可现在牵连到了民人,原本斗得七窍生烟的两方一下就抱成了团,艹弄讼律之权,肆意构陷无辜,就为了把民人,把我们隔开……”
朱一贵的总结令汪士慎连连点头,还补充道:“不止是我们,还有舆论,扣上满清密谍的帽子,我们进不去,讼师进不去,舆论也进不去。”
朱一贵迎合道:“社首说得是,我们东院正可利用这个机会,把讼律之权夺到手。哪些案子才能定为军国案,哪些案子讼师能进,哪些案子舆论能议,这些都不能让官府说了算。扣汉歼密谍帽子,叛国卖国之罪,这把刀的刀柄握在官老爷手里,天下人人都怕,我们民社若是推动东院夺下这柄刀……”
这前景连汪士慎也很是心动,但他摇头道:“这似乎有些远了。”
东院争法权,步步艰辛。之前立《普蒙法》,还因要夺文部监察权,惹得政事堂激烈反对。不是拉上了西院,还有皇帝表态支持,这桩法权还难到手。现在要直接夺整个官僚手中的一把刀,政事堂的阁臣们估计都有封了东院的心。
汪士慎觉得不太现实,就只想着眼于这件案子上,朱一贵却道:“我有三计!”
“第一计,也是前提,找不要命的报纸,把此事的势头造起来,让天下人看清官府的丑态。”
“第二计,天庙不能置身事外,得由彭祭祀入手,把整个天庙拉进来,逼迫官府求变!官府一力提防天庙涉政,要压下天庙,官府就得让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第三计,官府不是构陷民人卖国么?我们弹劾官府卖国!商部、工部和计司跟满清来往可不是一般的密切,诸多放不上台面的交易,我们抖落出来,全天下人都会占在我们一边……”
朱一贵话还没说完,汪士慎就皱眉止住:“你的意思,是不计后果,把此事闹得越大越好?天庙涉政,官府与我们东院生死相争,到时一国要乱到什么地步?”
朱一贵叹道:“社首,这是争权啊,哪能这般计较?”
汪士慎敛容摇头:“争也要循正道而争,官府把民人当争利的筹码,我们难道也要把民人当争权的筹码?再说你这般争,是奔着砸台子去的!朱贤弟,你是干才,但我们争是为了创下新的经制,而不是掀了桌子。”
如往常一样,汪士慎苦口婆心地劝诫着,朱一贵垂下眼帘,静静受教,末了再恭恭敬敬地问:“依社首看,我们该当如何?”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道:“第一步自是要找报纸,将此事公诸于世。这一案也是由官府党争而起,我们可由两派嫌怨入手,看是否能由谷城县入手,再争取湖北法院秉公处置。总之关键是先救下无辜民人,再说其他。”
朱一贵不甘地道:“若是三面都不见效呢?”
汪士慎决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时就把我的脖子送到刀下,看官府有没有胆量把瞎子我跟那些民人一同斩了!”
朱一贵似乎稍稍满意,点头道:“社首熟悉报界,小弟就负责联络谷城县和府省法院。”
商量妥当,朱一贵出了房间,脸上恭谨之色消失,代之的是不屑,还低低自语道:“争权就是生死斗,哪能还怀妇人之心,你汪瞎子真是愧为鳌头人物……”
不满归不满,朱一贵在东院乃至国中的名望都是依附汪瞎子而来,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是“汪瞎子的伴当”,因此他不敢太过违背汪士慎的原则,接下来几曰,就勤勤恳恳在谷城县和襄阳府之间来回。
“你们何苦为陈侍中火中取栗?把我们东院挡开后,他依旧得拿掉你们。薛次辅能救你们吗?他怕是也要隔岸观火,把你们丢出来,当作安抚我们东院的卒子。好好想想,你们就该跳出这个棋局,跟我们东院走到一起……”
朱一贵对谷城知县江明和典史崔至勇的劝说不可谓不犀利,两人明显都有过挣扎,但最终还是决然摇头,说此案自有章程,他们也是秉公办事。
接着朱一贵找到谷城通判,乃至襄阳巡按。法院跟地方是两套体系,互不相碍,此案关键更在法院。汪士慎认为法院应该自有立场,有可能说动,朱一贵却觉得法院和地方的根子眼下都在朝堂,虽有隔阂,其实还是一丘之貉,而且此事涉及诉律之权,更是直接针对法院,绝无可能支持东院。
果如朱一贵所料,从通判到巡按,都以冷脸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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