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泰来满心疑惑,却不敢问,就只听着画笔沙沙响个不停。
千辛万苦地保持着刚才的嘴脸,就在梁泰来觉得自己的脸肉快要抽筋时,听到一声“好了”,他顿时如毫无生气的麻袋,顺着栅栏瘫软下去。
这边快笔先生捏着下巴看了好一阵画板,忽然道“把官帽和官服画上去更好,这样大家一眼才能看明白,这是个鞑子官。”
画师不满地道:“那得让这家伙真穿上官服啊,咱们报人不是讲真实么?”
快笔咂嘴:“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改改他衣服不就行了?他的确是鞑子官,把官服画上去,这也叫真实嘛。”
画师眨眨眼,哦了一声,又动起了画笔。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离开的脚步声惊醒了梁泰来,他刚才扮哭相耗去了太多水分,这会就觉得渴得要命,朝狱卒呻吟道:“老爷,能给点水喝么?”
狱卒没好气地道:“你演戏还演上瘾了?报社的先生已经走了!”
梁泰来一肚子苦水却解不了渴,好说歹说,才让狱卒相信他是真渴了,再见狱卒懒懒的不愿动,他一咬牙,给狱卒递过去一个东西。
捏着这东西,狱卒悠悠出了监牢,借着阳光一看,一颗金牙!
“真他妈恶心!”
狱卒一把丢掉,犹豫了片刻,找来破布再捡了起来。本想着就放进口袋里,再等那恶心的家伙渴死在里面,可监狱的森严律令加上报社的查访,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些念头。
“狗官真是好命,要换在我爹那时曰,你再有三条命也熬不下去。”
将金牙作为梁泰来贿赂自己的证据,填好了卷宗,再端着烧开了的水返身回去,狱卒满腹抱怨。
紫禁城,一个中年太监前呼后拥,趾高气扬地进了乾清门,自乾清宫一路行向坤宁宫。到得殿前,太监停了下来,挥着马蹄袖将从人赶走,再提起袍摆,一个人朝宫里行去,之前的流星大步已变作细碎小步。
“见过李公公,淳主子午时睡下了,奴婢去唤……”
太监没直接进门,找来一边洒扫的宫女,宫女这般答着。
这李公公皱眉叱道:“主子是你能随便唤的么?”
刚要走,他又转了回来,逼视住宫女:“淳主子?你还不把主子当主子?”
啪的一耳光甩在宫女脸上,李公公呸道:“你是还觉得,皇后才是主子?皇后从这里搬到了宁寿宫,你在为皇后抱不平?不开眼的贱婢,你是找死么!?”
朝远处随从伸手,两根指头甩着,随从一边走一边掏出腰间的皮鞭,公公这手势很明白,二十鞭子。
看着宫女被塞了嘴拖走,李莲英冷哼一声,心道不时时收拾这种人,她们就不清楚这紫禁城的后宫里,到底谁才是主子。
跨过殿门的门槛,原本昂首挺胸的身形猛然变得佝偻,穿过厅堂,来到寝殿外,李莲英小心翼翼地唤道:“主子,可醒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早被你吵醒了,小李子啊,你现在胆儿越来越肥了,连你主子的身边人都敢随手摆弄……”
李莲英推门进去,低着头谄笑道:“主子吓唬奴才呢,那种人哪是主子的身边人,脑子里怕就记着别的名字,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害主子。”
一个霓裳拖地的身影显了出来,涂抹得如罩上一层面具的面孔已看不出年纪,她踩着花盆鞋,款款行到一边的软塌上,斜斜倚着,李莲英赶紧凑了过来,跪在一边,轻轻敲起了腿。
看了看跟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李莲英,茹喜没好气地道:“今儿个又怎么了?皇帝还是大臣给脸色了,还是恂亲王又数落你了?”
李莲英笑容不变:“奴才算什么人物,那敢惹别人呢,只是瞧着主子的面,他们才不敢糟践奴才……”
茹喜挥手:“行了行了,腻得慌,有事说事,你主子等会还要去看元宵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瞧出主子是真无心说闲话,李莲英试探着道:“敢糟践奴才的,也就南面那位爷……”
茹喜眉毛一下就扬了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依稀还能看到细细的粉尘正从眉头飘落。
李莲英递上一份《士林》报,茹喜接过来,一眼就看到首版下方的一副画,一个大清官员正揪着铁栅栏哭嚎,状极凄苦。
“梁泰来?你在内务府安下的人?区区一个小人物,《士林》也舍得花这么大版面作文章……”
茹喜一边看一边嘀咕着,初时还不在意,看完了报道,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最后啪地将报纸拍在李莲英脑袋上,怒道:“李肆……你欺本宫太甚!恨不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茹喜心中燃起冲天怒火,报上说,这个梁泰来是满清密谍,潜伏在襄阳刺探军情,东院院事汪士慎被其套出绝密军情,后有所觉,投案自首,梁泰来也因此暴露,锒铛入狱。
这事本没什么,茹喜一看就知道,是南面又借密谍案作文章了。南蛮这些年已经养出一桩骄横跋扈的坏毛病,不管朝野官民,一旦争得不可开交时,总喜欢拿外人来出气。不是洋人顶缸,就是大清遭殃,这么多年下来,习惯了。
不止是习惯,她跟李肆在这事上还多有默契,早前南面闹桐城案,就是李肆传过话来,要她配合,自张廷玉和方苞身上搞到罪证。这也给了她机会,借桐城案,她也以通敌反乱罪狠狠打压了以张廷玉为首的汉臣派,张廷玉还有用,得制衡恂亲王一派,所以一直留着,方苞则被赶出了朝堂。
让她七窍生烟的是,报上介绍梁泰来时,提了她一笔,说这个梁泰来是李莲英的爪牙,而李莲英则是“老妖婆”淳太妃的奴才。
“本宫才四十四岁,敢称本宫是老妖婆!?这报纸敢这般谩辱本宫,背后除了李肆还会有谁!?”
什么元宵会,什么朝堂政斗,大小事全从茹喜脑子里飞了出去,就只剩下一股滔天恨意。
这恨意当然不是报纸才勾起来的,而是几十年恩怨相织一直压在心间的。
这十年来,她左手扶起吴襄,跟恂亲王和张廷玉两派分掌朝政,右手借李莲英插手内务府,跟南面生意往来,将一股晋商聚到自己脚下。忙着忙着,对李肆的恨意也淡了。甚至还在桐城案上又有了往来,恨意中还分出了一股自己都不清楚的莫名心绪。
可前年李肆骤然破坏南北协议,吞下了西安,事后还一副不屑解释的傲慢嘴脸,又挑起了她的愤恨,乾隆你可以不理,十四你可以不理,我为什么你都不知会声?
现在南面的报纸又公然谩辱她,她当然清楚这不可能是李肆的授意,圣道爷之心广纳天地,怎么会搞这种小动作,可她依旧忍不住地要想:爷,你既然没管住报纸,那就是你成心的!
这一念起,就如火山喷发,积压多年的愤懑找到了出口,轰然喷薄而出。
李莲英附和道:“那李肆就该死……”
啪的一声,茹喜一巴掌扇在李莲英脸上:“这名字是你能说的吗?
李莲英楞了一下,才醒悟自己又触到了主子的伤疤,赶紧叩头赔笑。
“主子,那位爷正在去西安的路上,主子真是恼他,西安那边还能做点文章。”
李莲英心说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没摸透主子对那位爷的心意,也许是主子自己都不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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