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克载太子依旧还是个海军见习,而且因应西洋海战所需,他在杭州湾的逍遥曰子也结束了,转调西洋舰队,在战列舰“戚继光”号上任见习航海长。
在赴任的中途,他在香港也迎来了期待已久的相会。
天庙里,天女们一曲歌毕,李克载在狐朋狗友的目光鼓励下,正了正衣领,绷着已经烧红的面颊,朝正要散去的天女们走去。擦得锃亮的高筒军靴踩在天庙殿堂的石地板上,发出蹬蹬的脚步声,既脆又闷。
在天女们渐渐从疑惑转为期待,纷纷闪起的星星点点目光中,他走到了已紧紧盯了小半个时辰的那位天女面前,小姑娘脸上正荡着晕红,那是全身心浸在歌里熏出来的。但随着李克载的逼近,又再加上了一层酡红。她的一双大眼睛并没有逃避,只是眼睫眨得飞快,呼吸也渐渐变得急迫。
“辛姑娘,我很喜欢你……唱的天曲……”
李克载很紧张,可开了口之后,就像在战舰上发布了命令,心头如释重负。
“我马上要去西洋作战了,怕以后再听不到你的歌声,恕我冒昧,能赠我一件你身上的东西吗?以后我见着这东西,就能记起你的歌声。”
李克载狠下一颗心,将太过唐突的话道出了口,背后的同伴喝了一声彩,而左右的天女们也都掩面低呼。
大胆,太大胆了……尽管英华民风已经很开放了,但李克载这种当面示爱,索取定情信物的举动,依旧惊天动地,如果对面这位辛姑娘叫一声“非礼”,警差可真会把他请进衙门里去。
辛姑娘眼睫终于稳了下来,她抿了抿小巧的樱唇,怯怯地低声道:“你这个人,真没礼貌,我都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左右的天女们起哄道:“是啊,你都在这里偷窥咱们辛姑娘一年多了,还以为你真没胆子走过来呢。”
意识到自己这一炮即便没有命中,也能算是近失弹,李克载压住激动,含含糊糊地道:“我、我姓李,叫李克载。”
姑娘却听清了:“哦……李克载啊,名字倒真不错……”
她顺手将腰间一根竹笛抽了出来:“这个……你拿着”,此时她终于也难掩羞涩,垂着脸颊,红晕蔓到了脖颈上。
握住竹笛的手刚伸出来,她才反应过来,疑惑地再道:“李……克载?”
左右天女也醒悟过来,个个眼瞳圆瞪:“这、这不是太子的名字吗?”
李克载可不会丢掉机会,主动握住竹笛,轻轻抽了过来,两人手指相触,一股悸动同时在心底里荡开。
李克载腼腆地笑道:“我是海军副尉见习李克载,跟太子是一个名字……”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跟太子也是一个人。
果然,他这富有技巧的回答,让辛姑娘和天女们都误解了,松口气的同时,见这家伙居然这么“蛮横”地抽走竹笛,辛姑娘微嗔着看向他,知道这家伙在一年多以前就在天庙打量自己,之后隔一段时间总要来,身上揣着这竹笛,就是备着今天这一幕的,可他也不能这么猴急……总得等着自己递啊。
李克载心姓正急速从青涩少年转向青涩情郎,他取下早准备好的礼物,一块镌刻着龙凤对舞的玉佩,径直塞到辛姑娘的手里:“这是我母亲家传的,换你这根笛子。”
辛姑娘大羞,正要推回去,李克载却蹬蹬转身大步走了,一边走一边扬着笛子道:“我会回来的,记得帮我唱平安歌哦!”
见着他跟同伴们勾肩搭背,如打赢了一场大战一般,兴高采烈地走了,天女们依旧有些迷惘:“这家伙跟太子重名呢,这样也可以吗?”
辛姑娘握着玉佩,眼瞳里荡着秋泓,肯定地点头道:“他就只是个海军见习……”
这腼腆,同时又蛮横无礼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太子嘛,真是太子,还何必这般作为呢?看中了谁,直接一纸谕令就抬进宫了。
这是出身一般人家的天女们下意识的想法,丢开了这点迷惘,辛姑娘就成了天女们的话柄,没几句便被说得面红耳赤,低头装生气,可手却紧紧握住了那玉佩。
“妈祖娘娘和盘娘娘一并保佑他,好好地回来啊,我会一直等着……”
辛姑娘在心中如此祷告着。
这是一场留下更多期待的相会,尽管前路还有太多问题,但李克载和辛姑娘,此时心中都被幸福塞得满满的。
这一年的相会并不都令人欢喜,《燕京条约》签订后,南北商埠大开,在塘沽码头,第一艘货船进港卸货,还下来一大群穿着英士装,顶着乌纱帽的英华商人。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描绘在北方将起的事业。
迈出码头,进到城区,见到拖着辫子的清人,双方目光交接,彼此都品出了浓浓的鄙夷和不屑,只是一方带着愤恨,一方却带着优越。
这对视一次次累积而起,空气似乎渐渐干燥起来,直到双方都再忍受不住。
“看什么呢?鞑狗!?”
“看蛮狗啊!傻缺!”
两边骂起来了,接着拖辫子的一声高呼:“蛮狗欺人啦!”
呼啦啦,辫子越聚越多,带乌纱和巾冠的瞬间被围上了,吵骂声不绝于耳,片刻后变作噼噼啪啪的拳脚声。直到巡铺的铺丁吹着哨子冲过来,挥着大棍一顿猛揍,才将“南蛮”们从人群中救出来。
辫子们没散,一路追下来,直到铺丁把南蛮送进塘沽海关衙门才停步。不多时衙门外就聚了数千人,个个振臂高呼:“杀绝南蛮!卫我大清!”
这热闹也没持续多久,大半个时辰不到,包括马队在内的大队兵丁开到,鞭子棍子一阵猛抽,套索丢得跟蛇阵一般密,数千义士顷刻间就溃散一空。
衙门里,海关监督抹着脸上的汗,朝领军将官厉声喝道:“抓!一个都别放跑!”
转脸再看那些“南蛮”,监督顿时变了脸色:“诸位爷放心,定不会让你们委屈的!这些奴才总有不听话的,等小的们收拾利索了,诸位爷再也不必担心。”
这般情景非独塘沽,在徐州等地,也以各种规模,各种形式不断上演,甚至连燕京城都没逃过。
三里屯,英华总领馆大门前,几个儒衫少年鬼鬼祟祟从街侧靠近,肩上都扛着一大包东西。离得大门近了,大门外护卫的满清步军营兵丁举起火枪呵斥道:“停步!干什么的!?”
儒衫少年们如惊雀一般,使劲丢出肩上的东西,再转身就跑。
“卧倒!”
兵丁们还以为是开花弹或者炸药一类的东西,吓得一股脑仆在地上,领队军官还不忘逃犯,手里的短铳蓬地喷出枪焰,一个少年顿时滚翻在地。
与此同时,蓬蓬的闷响声也在总领馆的墙上炸响,就见大片杏黄之物喷溅,居然是屎尿,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书生还在叫:“好好!破了南蛮的妖法!看他们还怎么欺凌人!啊啊——好痛!”
少年书生被打中了腿,总领馆的医院收治了他。
大夫问:“什么名字?”
少年书生虚弱地道:“纪……纪晓岚。”
纪晓岚与英华的会面充满了血腥、污秽和不愉快,而万里之遥的南洲,还有人更不痛快,他的命根子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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