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小嘴一抿,嗔道:“下一场跳萨满舞的舞女就是人证,不是陛下那干孙子搅局,陛下自己怕已有所悟。”

    终究不是小香玉了,状元娘丢开了那丝恼意,将李肆当作亲人般调侃撒娇,让李肆心头也是一荡。不过她说到的事,让李肆更来了兴趣。

    “也罢,朕就把这里当了公堂,与李大讼师一同审案。”

    李肆定下心计,要看看自己的产业是否真的染了黑点,招来管事,问起了那舞女之事。

    管事听出了皇帝话中之意,叫着撞天屈:“四方舞社的舞姬有北面的,有海外的,确是签有十年长契。但这工契你情我愿,绝无违法之处,更说不上逼迫。这些舞姬工薪颇高,洛大家还允了其中杰出之人干股,大观园更禁风月之事,舞姬们又无滋扰之忧,怎么也说不上那、那等罪过……”

    这事光听管事说不行,李肆就让管事把李香玉口中的人证带过来,等人的间隙里,李肆见李香玉还蹙着眉头,随口打趣道:“是不是受了你表哥的委屈,来找朕撒气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办事啊,朕备着的彩礼都快发霉了。”

    李香玉俏脸先是红,再是白,眉宇间闪过一丝哀怨,再朝李肆白了一眼:“陛下还好意思说,都是陛下你害的。”

    女儿心,海底针,李肆暗道自己莫非真的遭了无妄之灾,李香玉跟曹沾这一对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也颇为纳闷。早年他刻意给曹沾提供了晋身之阶,在北庭大都护府当了三年文书参事,再以军功入黄埔学院进士科。去年科考中榜,在江苏兵备道署衙任正六品巡边曹事,所著《居延血》和《北庭纪略》在国中颇有名气,虽不能跟李香玉这状元娘比,也算小有出息,足以成家立业了,但两人就这么拖着,一直没有成亲。

    见李香玉作如此小女儿态,李肆也不好细问,厅堂陷入一阵怪异的沉默,直到细碎脚步声响起,才将两人从各自的心绪中拉了出来,见得来人,两人同时一呆。

    来人是个二八娇娃,容貌秀丽,眼眉间还满是稚气。她身着一套华贵的旗人宫装,花盆头的流苏摇曳不定,让人顿生置身清宫的恍惚错觉。

    “大人有何事相告?本格格的时间可是宝贵的……”

    小姑娘还目斜四十五度角,挥着手绢,懒懒地发散着娇贵之气。

    身后管事皱眉嘀咕了一句,这“格格”立马就显了原形,屈膝万福道:“不是演戏啊,哎哟,大爷您别见怪,奴婢还以为大爷您好的就是这一口呢。”

    李肆心说好嘛,整来个“格格”跳萨满舞,这四方舞社的猎奇路线还走得真有些不着调。

    挥手示意管事退开,李肆朝李香玉点头,示意人证在这,你尽可挖黑材料了。

    “这位妹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亲人何在?又是怎么来的大观园?”

    李香玉也不客气,径直盘问上了,这一问,那旗装小姑娘一下就红了双眼。

    “奴婢叫夏,花名子,本是济南人氏,自小无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年前母亲病亡,奴婢孤苦无依,还不了贷钱,被质入青楼养作清倌。还好遇到了仁善坊的戏探,转到了这四方舞社,才算是跳出了火坑……”

    听她这一说,换李肆给李香玉递过去白眼了,瞧,逼良为娼的是北面满清之人,大观园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李香玉却不罢休,加重了语气道:“你眼前这位大爷可不怕四方舞社和大观园的后台,这些遮掩的话儿就丢开吧,照实了说,有什么冤屈,这位大爷不给你作主,我李香玉也能帮你伸张。你在私底下传出的话,该不是随口乱说的吧?”

    李肆抽出扇子遮住自己扭曲的嘴角,暗道这小香玉真是一张刀子嘴,毫不留情面呢。

    “你是……状元娘!哎呀,状元娘,奴婢……子真有冤屈!”

    那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泪眼婆娑地叫唤起来。

    “子是真的格格!乾隆爷当年在济南游历,遇上了大明湖风柳楼的花魁,那就是子的娘亲,然后就有了子……子跟四方舞社的人说了无数次,他们却把这话当戏言,让我扮作格格,给人跳萨满舞,这不是糟践我吗!?”

    子说着让李肆嘴角眼角一起抽的话,更膝行两步,抱住李香玉的腿哭号道:“状元姐姐,你可要帮子主持公道啊!等子我回了北面进了宫,定送姐姐一个大前程!”

    李肆有些内伤,李香玉却是风中凌乱了,她直着眼,艰辛地道:“等、等等……你不是说你是紫禁城里的人,却被人卖到南面,强逼着你……”

    子哭道:“我是格格,当然是紫禁城里的人!四方舞社不信我的话,不把我当真的格格待,总是拿着工契说事。我孤苦伶仃,又怎敢跟他们做对?”

    接着她俏脸狰狞:“等我回了北面,定要讨还这笔债!”

    她再转作殷切,摇着李香玉的腿:“北面太后定会疼爱子的,状元姐姐帮了我这一回,我一定要太后好好谢你,封你作女相好不好,就像上官婉儿那种?”

    见李香玉像是吃坏了肚子,小脸青白不定,李肆忍住笑,再唤来管事。管事一出现,子顿时如乖顺小猫,赶紧缩到了一边。

    “这子又犯痰迷了,舞社让她扮作格格,她就真当自己是格格,唉……”

    管事痛心疾首地解释着,这子闹这事也非头一回,之前洛参娘觉得不管真假,她这般心姓再不适合待在大观园,本要解了她的工契,还送盘缠,要送她回去。可她清醒时又觉得在大观园过得挺舒服,一个人出外又活不下去,死活不干。

    李肆责道:“那就不要让她再扮这什么格格了嘛,有些人入戏太深,就是这般执迷,你们也有责任!”

    管事惶恐应是,带着子退下了,厅里再度沉默,许久后,李肆才道:“小香玉啊,我大概明白你的用意了,只是……呵呵……”

    他忍不住笑,李香玉缓过气来,张牙舞爪地道:“陛下若是笑话我,我就告给克曦,让克曦在她娘亲那说陛下的坏话!”

    李肆噗噗闷笑,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六七年前,一大一小在肆草堂里互相逗乐的时光。

    李香玉有什么用意呢,无非就是听说大观园里居然买来了北面清宫之人,逼其娱乐客官。以她一向注重女权和民权的立场,这事就非常严重。你想啊,北面清宫之人身份已非一般,都被南面这般肆意亵辱,如果是平头老百姓,那不是更如草芥一般对待?

    这里还是大观园,跟皇帝关系匪浅,皇帝是圣君,爱惜羽毛,肯定不愿出这种事,对大观园的管束应该很严,可还是出了这种事,那么其他风月场所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定是污秽不堪言,不知多少北方乃至海外女儿家遭难。

    作为专抓大案要案的讼师,李香玉的想法就很简单,把这一案当作典型立起来,自然可以狠刹南方压榨北方的世风。当然,她并非刻意针对李肆,带着李克曦来,其实也有把这事传给李肆,要李肆也出力配合的用意。

    只是她掌握到的证人,竟然是一个作着格格梦的痴女,这个真相实在打击人。

    李香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发作了一番,泄气后又朝李肆怯生生地道歉,李肆却另有了心思,找管事再招来一人。

    “果然是马姑娘啊,你怎么还在这四方舞社呢?”

    来人是之前被那“干孙儿”李继恩调戏的西域舞姬,换了一身青衣孺裙,卸下了面纱,正是在西安时被洛参娘引荐过的马千悦。

    “皇……皇上!?”

    马千悦当然认识李肆,惶恐地想要叩拜,被李肆抬手拦住,就虚虚一个万福。

    “西安之事后,马家在宁夏也败了,蒙皇上恩赐,我们这些马家族人没受留难,但也不敢再在宁夏和陕西呆着,就卖了家产,来江南讨生活。洛大家对奴婢青眼有加,让奴婢入了四方舞社,还领有干股,管着一些事,没把奴婢当一般的舞姬待……”

    马千悦一番解释,让李香玉更抬不起头。

    李肆却问:“大观园里,参娘也只管到了小半月这魁星楼,朕想问问,其他地方是否有强逼民女过契卖艺,甚至逼良为娼之事?朕就想听实话,你但有所知,务必道来。”

    马千悦有些惶恐地道:“皇上怕是多心了,这大观园管束极严,洛大家虽只掌小半月魁星楼,却隐是小半月各楼班的盟主,对皇上所言之事极为痛恨,就奴婢所知,此等事是没有的。就算是有,也该藏得很严,而且……”

    她抿抿嘴唇,再道:“大观园这等福地,无艺登不了台,有艺的别说强逼,为进这大观园,彼此都争得头破血流。大半月那些楼阁的东主管事们,曰曰都有人自荐枕席,求的就是在这大观园露上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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