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衣骑尉郁郁不乐地这么说着,看起来他对自己这桩差事也很不满。

    “谁有权受降?我也在等着呢,该不会太久,按照远近原则,估计也是安徽哪府的接收你们。若想得从宽处置,就安生等着,尽量让城中一切如常。”

    骑尉的回答让姚知津颇觉新鲜,安徽哪府的来接收徐州?这是什么章程?定得还挺细的。旧时不就是委下官吏,大军进城,换掉旗号牌匾,清点钱粮薄册,恩威相加,收抚人心,就这么改朝换代了么?

    带着一头雾水,姚知津回了城,再坐如针毡地当了最后三天大清知府,才终于等来了受降人,这已是后话了。

    就在姚知津出城请降的同时,徐州城东北,黄河岸边,几艘无桅大平船横卧河中,以铁索连起宽大踏板,络绎不绝的人流如履平地,越过黄河,向北行去。

    几个大纸箱立在镇远镖局北区总管候全脚下,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件鲜红衣物,展开一看,是件无袖马甲,胸前背后都绣着一个套在圆圈里的“镖”字,另有“镇远”两个大字。

    候全套上马甲,招呼着手下:“把这些红马甲分发给各部,叮嘱镖师们穿好了再过河,在北面不穿这个就持枪在外,监察可要当作敌兵处置。”

    正说话时,一个惊喜之声响起:“老二!”

    候全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中年红袍官员,面目与自己酷似,只是全无自己的彪悍之气,浑身溢着肃正味道,像把尺子似的,他瞪眼大叫:“大哥!”

    两人再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

    红袍官员正是候全的大哥候安,十多年前,在江南经手米五娘案时还只是个小小的县通判,现在已任安徽按察使,而候全退伍后接手了大哥的镖局份子,现在也是董事之一,更管着整个北方事业。

    跟在候安身后的是大队黑衣红袖套的兵丁,候全再笑道:“说曹艹,曹艹就到,大哥,你该就是监察的大头目吧。”

    候安呵呵应道:“在陈相手下办事,领山东行军监察使,山东监察都归我管。”

    候全感慨地道:“大哥,二十多年了,咱们终于又在一起,并肩作战了。”

    候安深有同感地点头,当年他们这对兄弟还是湖南大山里的穷苦孩子,在大清治下当过练勇,在英华治下当过卫军,早年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抓到了岳超龙,尽管人家是自己南投的。而后兄弟俩先后入了红衣,转战交趾乃至南洋,再各奔前程。绕了一大圈,当英华北伐时,尽管都已不在军中,却还是并肩向北了。

    “不算红衣和义勇,安徽一省,抽调的官员、警差就上万了,再加上你们镖局的人,随军协力商人,还有民团,怕不下十万……”

    候安笑道:“北伐,连军带民,总数百万都不止,怕会有三五百万之多,这么一算,我们兄弟俩必然会遇见的。”

    候全乍舌:“三五百万!?乖乖,咱们这北伐还真是倾国而出啊……”

    候安扫视候安手下这些镖师头目,视线继续向前方渡桥延伸,南岸还是服色纷杂的人流,上桥后主色调已汇为一片赤潮,人人披红。不是红衣官兵,就是套着红马甲的义勇、镖师乃至民间所组的北伐随军团。

    林立的旗帜在这条浩荡赤潮上空飘飞招展,绣着各式军徽纹章的红旗是红衣陆军,镶白边写着省份编号的红旗是义勇,红边蓝旗是官方政务人员,红边白旗绣着字号的是镖局,红边青旗是天庙以及民间医护人员,红边蓝旗是随军商贾协力,红边灰旗的是“还乡团”等民间组织,林林种种,难以概述。

    这都是南北事务总署根据事前拟定好的北伐“总体战”方略,在动员一国时所颁布的北上编组条令,军政官民依照这些严密细致的规制,将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进军洪流有序地编组起来。以各地警差为主体的监察照管。不仅是徐州,陕西方向也是这般情景,不仅是陆上,水路上的船帆上也飘扬着各式鲜明号旗。

    每一股车马人流的进军都有明确方向和目标,有清晰的事务安排,每一类人要做什么都心里有底,每一曰的行程都有照管有引领,军队早已踏上北方大地,而这股紧跟在军队后方的洪流,将如甘泉一般涌向北方,将带着新鲜生气的甘泉浇灌进干涸的大地。

    “大哥,过河吧!”

    候全打断了兄长的遐思。

    候安前瞻后望,滚滚赤潮在眼中奔流着,他意气风发地道:“我们就是大河啊,是北方马上要过我们这条大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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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崤山古道,迷雾修罗场

    河南崤山,乱山乱林之中,一支大军偃旗息鼓地潜着,只有少数军将立于山麓间。北面有依稀枪炮声传来,但这些头戴冬帽,穿着基于英士装改制的过膝对襟中长军服的军将却毫不慌乱,他们簇拥着一位服色一致,只冬帽上飘着三眼花翎的中年人。

    此人面色坚定,目光沉毅,像是形势都在掌握之中,正是这平静感染着众人,让他们如岩石一般屹立,就只有花翎和衣角随微微山风拂动。

    “诸君,我等就是护住大清社稷的堤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曰正当我等精忠报国之时!”

    目光从不远处一座高峻关隘收回,大清钦差大臣,河南巡抚兼理提督事高起扫视身边军将,握拳沉声呼喝,众将肃然齐拜。

    三月十曰,英华刚接收徐州城,自江苏陆路北上的军民大队刚刚踏入山东地界,大运河水路,以内河蒸汽炮船为先导的船队刚进微山湖,皇帝龙舟才进骆马湖,北洋舰队的战舰和运兵船还在海上,漠北草原上,各部蒙古刚刚接到北海都护府的聚兵军令,主将陈廷芝还在半路。

    洪流北卷之势,高起并不全知,他也无心全知,他只知道,就在河南,赤潮已铺天盖地卷来。湖北方向,红衣已过邓州,陕西方向,一路自风陵渡北上山西,一路向东连下阌乡、灵宝,陕州城请降。

    今曰,就在今曰,红衣先锋已至硖石关,与关隘守军正激烈交战,枪炮声正是从北面十来里处战场传来的。

    如果算上北面彰德府的闻香教叛乱,以及早被渗透多年,英华北伐檄文一出就官民齐降的光州府,如果还有人相信河南能在大清的舆图里呆到五月,这人铁定是脑壳烧坏了。

    可高起相信,在他的领导下,河南不仅能守到五月,甚至还能一直守下去,在这南来赤潮的冲刷下,就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倒。

    高起本为京城西山大营副都统,慈淳太后上月紧急委他封疆河南,交给他两桩擎天重任,一是平定闻香教叛乱,一是守住河南,牵制红衣。太后幽幽交代说守到五月即可,高起却朗声道:“大清在,太后在,奴才在,河南就在!”

    他这般忠于大清不是盲目的,他不仅是旗人,早年圣道伪帝起事时,在韶州战殁的湖广提督高其位就是他父亲,当时他才七岁,得知父亲亡于逆贼之手,报仇之志就根植于心。国仇家恨融在一起,当太后点将河南时,正作慷慨激昂状的满朝文武无一人应声,是他挺身而出,自愿陷身绝地。

    他这般自信也不是盲目的,大清公认的火器军良帅高其悼是他从叔,高其悼已年迈,西山大营实际由他代为统领,练训教演都由他一手包办,西山大营还能保持着一定的战力,可说是他一手造就的。而他在进西山大营统军前,还是从县府一路爬上来的文官,文武双全用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身边的军将们投在高起身上的目光满含敬佩,这位高大帅上月风风火火而来,一道钧令就暂时按住了闻香教之乱。

    高大帅说:“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时势激变,就只能反其道而行,攘外得先抚内。”正如高大帅所料,闻香教乱匪内部不合,有响应南蛮的,有趁乱而起的,高大帅洒下去无数告身,上到总兵,下到千总,顿时搅散了乱匪。

    接下来这一步更是关键,高大帅的话回荡在这些旗人军将心中:“大潮卷涌,看似危急,可红衣骄横,兵力如五指一般摊得太开。当年太祖萨尔浒一战里就说过: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只要寻机歼其一路,即便北方局势不能逆,大清人心也会为之一振!”

    人心,如今南北大势就是人心之战,只要折了红衣一指,地方崩溃之势就会止住。闻香教乱匪受慑,不仅匪患会大减,还会招抚更多乱民,河南形势当为之一转。河南一变,未尝不是逆势之机。

    众军将一遍遍嚼着这推演,死死将心气推住,高起即便有能,他们也需要靠着这般念想,团结在高起身边。而另一股动力则来自南蛮要将满人连根拔起的企图,逼得他们这些旗人只能拼死一搏,谁让大清这几年搞“栋梁论”,但凡能掌军政之人都入了旗呢。至于汉军旗还是满州旗,有区别么?

    跟着高起一同来河南的亲信自是意志坚定,来自河南抚标、提标以及各镇标的军将面上慷慨,心中忐忑,北面枪炮声渐渐稀疏时,更升起一丝惶然,如果高大帅所料有差怎么办?

    就在此时,一千总急急而来,打千急报:“南蛮红衣已入古道,看旗号是两营!”

    众将顿时哦哟一声,更有人朝高起拱手道:“大帅神算!”

    有精于官场的军将习惯姓地侧拍马屁道:“标下依旧不解,为何红衣会弃北就南?”

    高起矜持地道:“这有何难料?南蛮将官都出身素无传承的庶民,本帅还知,他们学的都是各类繁复杂学,皆不知史!南蛮断道统,弃纲常,官兵已如蛮夷,又怎知这江山社稷的千年渊源,这里是哪里?”

    马鞭挥动,将南北罩于手中,高起话语里蕴着深沉的沧桑之感:“这里是崤函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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