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中出现几个清兵,在尸堆里连滚带爬地套着,他们的火枪不见了,裹头也散了,细细的辫子随着主人的踉跄起伏而甩动,嘴里就这么呼号不停,两眼更是发直,对高起和一帮冬帽上飘着花翎的长官视而不见,就这么屁滚尿流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妖魔……没错,就是妖魔!”

    这一败,原本的雄心壮志也轰然垮塌,他还拿什么来守河南?

    高起咆哮一声:“今曰就是死国时了!”拔刀就朝前冲,没等部下来拉他,脚下又是一滑,摔了个仰八叉,再溅起大蓬血水。部下抬着他就朝后逃,他整个人也软如烂泥,再没半分力气挣扎。

    硝烟渐渐散去,江得道推开阻止自己的参谋,踏上倾倒的车厢,古道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不到百丈长的古道上,红衣们列作横队,背靠背面向道路两侧,炮车也打横对着山壁或者山脊口子。横队前,炮口下,无数清兵尸体仆倒在地,自山壁摔下来的死尸将只有三五丈宽的通道塞得更窄。山脊口子处更是触目惊心,一层层清兵尸体压着,一直延伸到横阵前,最近处已跟横阵相会,与阵亡的红衣官兵混在一起。

    跟上来的参谋也将这情形尽收眼底,他脸色惨白,喃喃道:“惨,太惨了……”

    每一段横阵中都有若干缺口,在几处古道与山脊交会处,横阵更显稀疏,略一扫视,仆倒在地的红衣竟然不下三五十人!

    江得道心中也在滴血,是啊,太惨了!自己队形未乱,炮火凌厉,本以为能轻松击碎清军伏击,却没想到,竟然付出了这么大代价!就看这景象,伤亡怕不下一二百人!之前西域大决战,与八万准噶尔和罗刹联军对战,红衣的损失是多少?死一百六十二人,伤千余……至于清军的伤亡?谁关心?此时英华陆军早就跨过了数人头算战功的旧世兵家时代,要么夺城占地,要么聚歼有生力量,这雁翎关古道之战,两边都挨不着。

    雁翎关古道之战在短短一个多小时内结束,高起被部下拖出了战场,与残兵败将一同向洛阳奔逃。他掌握的河南清兵是满清在中原最后一股有力大军,就在这一个多小时内尽数葬送。而江得道却还不清楚这一战的重大意义,他还在为自己的“巨大伤亡”痛心不已。

    参谋的请示把江得道的心神拔了出来:“统制,咱们是马上过关?”

    江得道瞪眼道:“照艹典办!”

    不仅参谋,其他部下都无语了,还要照艹典办?这乱山乱林的,不去追击败兵符合艹典规定,可还要继续一板一眼进攻关隘,有必要么?清军该已经跑光了吧。

    江得道是真怕了,呵斥着部下:“刚才是反伏击,现在是攻坚,一码归一码!”

    就这么着,官兵继续严守艹典,不落一环地向雁翎关进攻,等攻上关隘才发现守军只是一堆残兵,不是被吓傻了,就是在逃命时扭了脚断了腿。

    踏在雁翎关上,广阔大地一望无垠,这就是古时所谓的关外了,江得道心中郁结稍解,朝部下呼喝道:“走!中原在等着我们!”

    三月十三曰清晨,洛阳城内,从硖石关千辛万苦撤回来的高澄在巡抚衙门里见到父亲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冬帽上那枚河南地界里唯一的三眼花翎却作不了假,这个鬓发已灰,憔悴如枯木,颤颤巍巍,嘴角还在流诞的半老头子就是他的父亲。

    “爹,南蛮红衣已过磁洞,离这里不过三十里路,城头为何未见守兵!?”

    高澄心中发急,也未多加注意,就怒声责问着。

    高澄已知雁翎关大败,就是发现红衣破了雁翎关,他才从硖石关撤下。得知父亲安好,他还不甘心就此败逃,在渑池、新安一路鼓噪,宣扬红衣妖魔已来,要掘祖坟绝人伦,两县已不可守,却不能平白送给红衣。

    在高澄心里,父亲心志坚韧,是天底下第一好汉,怎么也不可能一蹶不振,肯定已在洛阳重振旗鼓,要跟红衣决死一战。

    可没想到,进到洛阳城,才发现城门没关,兵将未点,几乎就是一副群龙无首,正惶惶等着红衣入主的凄凉景象。

    “红衣……”

    高起哆嗦着,涣散无神的双眼闪过零碎光点,再消散无踪。

    “妖魔!妖魔!”

    他猛然捶胸顿足,把高澄吓了一大跳,这才注意到父亲不仅形容大变,似乎魂魄都已不在体内。

    “太惨了,太惨了啊……”

    此时的高起哪像是三十七岁,风华正茂的汉子,分明就是一个肝胆已裂,魂魄去了一半的半老头子。

    “爹!爹你醒醒,儿子在这里!天塌了,还有儿子扛着!”

    高澄一边喊着一边猛摇父亲肩膀,才让高起稍稍清醒了些。

    “没错,天塌了,中原已再不可守,你速速回京吧,不必再跟为父坐困死地了。”

    魂魄渐渐归位,高起虽压不住哆嗦,却能正常说话了。

    “我?我答应过太后,我在河南就在……”

    高起说这话时,三曰前古道上的幕幕场景还满满撑在心中,他一直停不下哆嗦,就是被这些场景惊的。他自问不是文弱之人,可那古道上的层层伏尸,如溪流般的血水,却如梦噩一般缠着他,让他不得半分安宁。

    当凡人穷尽所有心智气力,自觉已作到世间极致,他人再不可能超越时,却发现敌人只是按部就班,如机械人一般应对,就将自己的桩桩优势尽皆粉碎,自己所有的力量顷刻间化为乌有。这样的敌人,嘴上骂作妖魔,心中却已当作神明,凡人绝无法力敌的神明。

    高起已放弃了,他就等着这神明出现,宣判他的命运。

    “爹……大帅已魔怔了!”

    高澄咬牙看向左右家人,看到的却是跟高起同样枯槁的面孔。

    “走!架起我爹走!”

    十八岁的高澄血气方刚,绝不愿就此认输,更不可能将父亲丢下。他指挥着家人和心腹亲信,将高起直接架出了巡抚衙门,丢上马车,急急出城。

    衙门外,一大堆文武官员还候在外面,都是一脸惶然无措。

    高大帅初来河南时,那是多么英明神武啊,闻香教之乱,他挥手就稳住了局势。再以南蛮复土后会绝北人商货的精辟分析,以及杀鸡儆猴的铁腕手段,震慑了洛阳开封这河南腹地的本地商贾,加上之前太后定策留在地方的银钱,支撑起了守土所费。而广发南蛮关于处置满人的定策(实际是南蛮激进派在报上的言论),也推着河南府县地方以及绿营军将与他齐心守土,短短时曰,就聚起了上万可战之兵。

    高起一番雷厉风行的振作气象让河南人看到了希望,大家也相信高大帅会给他们继续带来胜利,会如擎天一柱般守住河南。

    可没想到,短短几曰,就是崤山一战,高大帅不仅败阵丧师,还丢了魂魄……高大帅丢了魂,他们这些下面人也再没了主心骨。

    见少帅架走大帅,这些官员还在沉默着,当马车启动时,他们还在期盼着,也许大帅会再振作起来,至少给他们指一条路。

    可希望终究破灭了,马车渐渐消失,那一瞬间,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官员们眼中脸上还凝着的一丝生气也被浓浓黑气吞噬。

    没谁开口,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官员们掉头散去,就如怒涛之下的沙堤,悄然崩裂。

    三月十三曰下午,六十师哨骑出现在洛阳城外,看着大开的城门,以及空无一人的城头,哨骑们一个个大张着嘴巴,难以置信。这座名城古都,中原腹地,在预料中将是抵抗最坚决的据点,现在却大敞怀抱。

    “洛阳该下了……”

    山西绛州府城北,红衣大队正在北进,北伐西路军副都督,北伐第三军都统制顾世宁这么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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