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孔先生啊,曲阜朕会去的,不过去之前你得跟北孔交代明白,不不,不是压着北孔与你并宗,那是你们的家事。朕可以拜孔子,早年在湖南石鼓书院不也拜过?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跟他们说,朕现在只拜天位之下的孔子。上天之下,诸圣相平,朕认孔圣,但不认其为独圣。他们不认这个,朕也不认他们。”

    “另外呢,他们既讲雷霆雨露皆是恩,英华是君民相约之国,朕对他们没什么处置,国中对他们的口诛笔伐就得当是雷霆雨露,该怎么受着,让他们自己掂量。”

    这是孔尚任的孙子,英华国中仁学学宗,“南孔”孔兴聿觐见,说的就是李肆拜祭曲阜孔庙之事。英华复兖州,兵不刃血,曲阜孔氏出力颇多,这北孔不仅眼力精,识时务,还揣着保自己这块道统牌坊的用心,想在皇帝拜祭孔庙之事上作文章,而李肆的回应很直接,孔庙不变成天庙,他就不去。而英华国中清算满清之害,曲阜孔氏也别想置身事外。

    之后是北伐第一军都统制孟松江的军报,说山东刘统勋稳坐济南府,没见着聚兵备战,也无请降之意,不知用意为何。他本想以少部兵力进逼济南府,主力继续北上,刘统勋这动静却颇为诡异,有些拿捏不准,请示是否调整部署。

    李肆随口指示道:“天下大变,总有人心志崩溃,魂魄难定,告诉孟松江,刘统勋魔怔了,别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接着总帅部参谋急急送来一份封着红条的牛皮纸卷宗,封口处标着“辽东”,拆开一看,正大步流星的李肆停住,皱眉冷哼道:“这年羹尧,真会找机会……”

    再转头吩咐:“速召文武大臣,御前急议!”

    不多时,行宫会堂中,陈万策、范晋等文武要员分列左右,低声议论,一位十七八岁,面目俊秀的红衣尉官领着禁卫自侧门急步而出,正是三皇子李克冲,本在黄埔陆军学院就学,此次北伐,他被点为随身侍卫。

    禁卫们轰隆踏步立正,李克冲一声长喝:“陛下――驾到――!”

    换了军常服的李肆急急而来,不等众人拱手长拜,招手示意众人落座。

    “九天前,满清燕国公,吉林将军年羹尧在宁古塔登基称帝,国号为燕,改宁古塔为兴龙府,发檄讨满,大军前锋已出柳条边墙的英额门!”

    李肆却未落座,而是负手踱步,语气沉凝地道出辽东之事,群臣顿时一片愤然。

    “年匹夫!竟敢趁火打劫!”

    “选的真是好时候啊!”

    “二月时不是还在尼布楚跟罗刹人打得欢么?到现在不足两月,一连串事都办了下来,怕是拼得快尿血了吧?”

    或恼怒或鄙夷,但包括范晋和陈万策等人在内,没谁把年羹尧此举太当回事。听听年羹尧的国号:“燕”,看上去似乎是取自满清封爵,可实际却道明了他这股势力的“大义”,那就是割据一地,绝无与英华逐鹿之心。

    年羹尧不可能就靠着海参崴、宁古塔、黑龙江城这一条苦寒地带立业,他的目标是抄了满清的盛京老家,加上盛京,他的大燕也勉强算有一国气象了。

    “韩再兴动作该加快点,赶紧直捣盛京!辽东乃我华夏故地,怎能容年贼篡夺!”

    “陛下该严谕年贼,要他谨守柳条边墙,但有逾界,就自海参崴挥军而上,清了他的基业!”

    “不可!关外之地我英华素无经营,根基太浅,就该容年贼与满鞑互斗,待决出胜负,我英华再视势而定,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当下就议开了,可李肆话还没说完。

    “年羹尧三子年斌统领朝鲜军六万过鸭绿江,已陷镇江堡……”

    这下众人终于倒抽了口凉气,好家伙,年羹尧魄力真够大,居然把朝鲜一国也翻腾起来,绑在了自己帝王之业的战车上。

    形势复杂了,辽东已成涡流,各方势力都卷了进来。

    这其实还是英华给的机会,韩国志愿军倾巢而出,自海路北上辽东,这就让朝鲜没了后顾之忧。不知道年羹尧是怎么裹挟朝鲜主政李光佐的,或是许了什么割土让利的愿,多年绵战锻炼出来的朝鲜军也北上“伐满”了。

    年羹尧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是无胆跟英华掰手腕,但他这称帝本就是李肆早许他的,趁着英华北伐,主力在中原的机会,来一招火中取栗。辽东方向只有韩再兴一军,还得从海路绕入辽东,而他合兵十多万,自东、南两面急进,很有把握赶在第七军之前夺下盛京。

    至于之后的事,年羹尧也许认为,英华吃下中原和北方,暂时该心满意足,至少能有斡旋调和的空间。反正地盘先吃下嘴,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绝不能让年贼得逞!”

    “韩再兴是不是打绵战打成了习惯,已不知真正的仗该怎么打!?”

    “急调精锐往援,韩再兴只有两师红衣,仆从韩军不堪重用!”

    众人急切地嚷着,盛京可是北伐大锅里的烂肉,怎能让年羹尧这条恶狗偷嘴?

    “臣以为,年羹尧先取盛京也许不是坏事……”

    陈万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众人一怔,正要说话,却见李肆呵呵轻笑:“吴三桂么?”

    众人这才恍然,没错!英华北伐,正将满人赶出关内,年羹尧又在屁股后面来了这么一记,年羹尧与满清,不正是个活脱脱的吴三桂么?

    皇帝不愿,国家不便沾染绝族之事,可年羹尧没这顾忌。吴三桂是怎么收拾永历的,年羹尧必定会有样学样。就算他对满人这股势力还有利用之心,可偷嘴盛京这事,他必须向英华作出交代,他这般聪明的人物,定会揣摩到皇帝的心思,盛京怕就是满人一族的黄泉归乡。

    范晋也道:“韩再兴想掌控辽东大势,怕也有心无力。红衣精锐是有,都在路上,从西域调回的四个百字头师才到兰州,唯一能调的是塘沽第五军,可第五军能调么?”

    说到塘沽和第五军,北直隶正如火如荼的团结拳之乱又挤入众人脑海,李肆沉沉点头,统一了大家的认识。

    “年羹尧……鼠辈尔!且容他在辽东跟满人厮斗,韩再兴先安宁海、复州和海城一线,目标是进取辽阳!再看年羹尧和满人斗成什么样子,相机而动!”

    接着李肆眉头扬了起来:“辽东大变,满人北迁的动作会更快,到时地方官府溃决,直隶乱相会逾演逾烈,平定北方,是眼下重中之重!”

    他看向陈万策:“对初,北方之乱,军事还是其次,政治才为先。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大军暂停半月,南北事务总署这几年在北方有什么成绩,就看今曰了。”

    陈万策郑重长拜:“谨受命!”

    他朗声道:“北方之乱,乱在人心,平定此乱,也要靠人心,而臣能借重的不止是我英华人心,还有北方知华夏大义的人心。”

    接着他降下声调:“只是……诸策并出,北方血火怕是烈上加烈,甚至是亲族相杀,师友相伐。陛下曾许山西十万人头,臣问陛下,可容直隶落多少人头?”

    众人窒然,李肆心中也是一荡,虽说北伐前已作好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在山西也以苛厉之策清洗一省,可现在陈万策明言,满清已在直隶发动愚昧之民,糜烂北方,要平此乱,英华除了动员国中各方力量外,也得发动北方开眼之民,以暴抗暴,这一场自相残杀有多血腥,他这个皇帝必须作好心理准备,尤其是准备承受国中舆论,乃至史书评述。

    深吸一口气,李肆沉声道:“势已至此,安能转身而退?不是朕能容多少人头,而是老天爷要收多少才满意。我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也是踩着人头过来的!如今华夏要南北合一,要共入今世,又怎能免这一场血肉涤荡?”

    他环视群臣,言辞恳切:“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我等君臣军民,但求循天道,竭仁义,无愧于心!人事之外,皆属天意,朕不愿担,也不敢担,尔等也是如此。国中仁义之士但有鼓噪,让他们来北方,让他们以身出力,而不是空谈道德!”

    陈万策并群臣再拜道:“陛下仁心,上天可鉴!”

    君臣再定志,北伐之势,军事看似阻滞,人心之潮却超越军事,向北方汹涌扑去。

    风陵渡口,数百风尘仆仆的红衣踏上山西地界,让渡口船夫和兵站民夫惊诧的是,这群红衣上岸整队后,套着红袖套的黑衣监察一声令下,红衣们一个个脱了衣服,赤着上身,趴到栓马桩上,任由皮鞭狠狠抽落在背。

    各种调门的惨叫声依次响起,让周围的人一头雾水,正在过路的英华民人里,有报纸快笔职业姓地揪住监察打探,监察就答了一句:“他们违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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