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微微笑着,为自己能灌得这个便宜师傅而小小自得,却不知道,段宏时正满脑子转着一个念头,这个弟子……难道就是这头猛兽的化身?

    “但它是猛兽……要吃人的猛兽!就如同浛洸那被礼教逼死的小女子一样!”

    瞧着李肆那嘴缝里微微露着的白牙,段宏时继续尖刻地指出“钱”的本质。

    “它真能得一的话,确是与儒法之一不同,可它如饕餮一般,毫无底限!为师曾记得几年前在江南,有布商为销红布,惑言说有贼匪专掏小儿肝肺,穿红布者不取。转夕之间,红布价涨十倍,更有贼匪真掏了小儿肝肺去寻那买者!这猛兽所得的一,背后就是杨朱之学,而对杨朱的述伐,历代罄竹难书!”

    李肆点头,从工商到资本再到市场经济这一套东西,段宏时脑子里已经隐隐有了概念,而段宏时直追本质的眼光也着实了得,不愧是从儒法里跳出来寻找另一条路的贤者。

    这猛兽的本质也确如段宏时所说,是真要吃人的,即便是在三百年后,也还在吃人,甚至于它无物可吃的时候,还会吃自己的身体,比如老美的次贷危机。

    “所以,我们要给这头猛兽戴上嚼子,装上鞍具,稳稳骑在上面,随时掌控着它,怎么掌控它,又是一番学问。”

    李肆长出了口气。

    “老师的帝王术,将时势分为天地之势,认为自然为天,人事为地,弟子不敢苟同,比如这钱……”

    他摸出一枚康熙通宝,立在眼前,凝眉说道:“这钱背后的猛兽,你说它是天之势,还是地之势?人要掌控它,是行的人事,还是在探入了天道?”

    段宏时愣住。

    “天道?”

    李肆点头:“弟子认为,天之势就是人心人力所不能移的天道,地之势不过是人依着天之势而行的回应。掌控这头猛兽,就和老师你的帝王术一样,其实是在探求……天道。”

    段宏时眼神恍惚,隐约觉得自己和李肆的角色颠倒了过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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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不是剽窃,是微创新

    “掌控这只猛兽,让天下所得的一,是一个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人人自利而后利天下的一,这未尝也不是大同。”

    李肆开始忽悠了,文人嘛,总是有理想的,而且任何一种思想,也总是以“我有一个梦想”为开篇的,不得不说,李肆自己的梦想也是如此。

    “人人自利,而后利天下?”

    李肆的声音由飘渺转实在,段宏时跃入虚空的神识终于拉了回来,这说法是将杨朱之说里割裂的人和天下给统一了起来,靠的就是这“钱”,他脑子一下转不过弯来:“怎么可能做到?”

    “天道!”

    李肆再次强调了这个词:“自愿公平,顺应本心,这难道不是天道?”

    段宏时沉默了,如果忽略钱后那只手的话,就像是拿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的确是自愿公平,只是……“上有朝廷和歼商权势倾轧,下有人心贪婪无尽,怎么能做到自愿公平,顺应本心?”

    他对这话的现实姓表示了严重的怀疑。

    李肆点出要题:“所以掌控这猛兽之法,就在于恪守天道:持中、公正!治世之道,并非人事,并非只在人心,而在人心之外的这天道。要参透天道,才能得老师所求的一,而不是儒法所束缚的这个一。”

    “所以……你这书,在资本之前,才加了这两字?”

    段宏时点头,这开始有点味道了,他指着书的封面问。

    天演资本论……这就是李肆给自己的书起的名字,把天演论和资本论凑一块,确实有点恶趣味,但他自问自己所论,不管是在天演,还是在资本,都跟那两本书没什么瓜葛。如果有穿越同党嗤笑自己剽窃的话,他也有底气说这不是剽窃,是微创新。

    李肆来此时代,以黄金束缚人心,以公司推动工商,攀科技树攒造反本钱,这不过是他身为后人自然而为的行径。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任何一个三百年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能侃侃而谈,讲出一番道理,这不足为奇。李肆先前所论,也不过是常人所知的东西,拿到三百年后说,会被经济学家当作幼儿园的言论。穿越者以工商对抗儒法,几乎是必然的选择,这不值得他花七天时间去闭关。

    他之前迷茫的是,满清禁锢华夏,导致三百年后,华夏被资本席卷时,与传统也截然割裂。他要以工商造反,以资本这颗猛兽之心卷动世人的话,会将这个时代带向何方?

    他要造反,不是为单纯的造反,而是将华夏从满清带向的那条深渊之路上扭回来,走上另一条光明之路。但若只是单纯的工商资本思想,会不会将那样的时代提前上演?或者只是机械地复制着西人之路,同样也将传统割裂?

    难道华夏就真再没可以跟这资本之势结合的道路?让李肆这七天呕心沥血的不是工商资本的东西,而是怎么跟华夏思想连通的api,嗯咳……界面,好吧,接口。直白说,怎么掌控资本这只猛兽也有很多种思想,他希望找到的,是一种既承载了华夏传统,同时又能适应新时代的思想,同时也是他虔信的正确道路。

    “天道……世人虽然开口就是老天爷,闭口替天行道,可这天道该是何物,从来都只在儒士心中变幻。”

    段宏时这么说着,李肆微笑,说得好,很有意义。盘金铃给他的启发,正在于此,而更早的启蒙,还来自段宏时。

    “可这猛兽,与过往之物截然不同,我来问你,如何能参透天道,做到持中公正!?”

    段宏时已经问到了实践理论层面上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李肆胸有成竹。

    “老师,你曾经说过,以真为则,由器见道,是自外于儒法所提的道在器外吧?”

    段宏时点头。

    “器外之道,只能心证,抱团自守,无济于实……”

    段宏时对理学显然是痛恨无比。

    “那么老师,如果……不仅是文书、语言,就连心念,也都是器的话,推而广之,由器见道,以实在之器的寻真之法来求道的话,会是怎样的情况?”

    李肆这话出口,段宏时也如被夏曰鸣雷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儒家近至理学,为了抬升理而把器给降了下来,器从“承载”之意被压成了眼耳口鼻感知的具体事物,然后将蕴涵在这些东西的道理推之为细枝末节,方便他们在心里随意揉捏那个“理”。

    可李肆这话却是在说,不仅人所感知的东西是器,写在纸上的文字是器,开[***]流的东西是器,就连脑子里的想法也都是器。既然都是器,那么用琢磨实物的办法,来研究脑子里转的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也应该是一样的。

    逻辑、数据、实证、归纳等等手段,这就是现代科学的方法论,可这方法论不是自己跳出来的,即便在古时,人们对待实物,也在这么办。工匠营造器械,农人耕种庄家,商人运筹利货,都得以这些手段为基础。

    “这……这真是道家之言……”

    段宏时口舌有些不利索了,道可道,非常道,李肆这话用来解这么一句,可真是再恰当不过。当你去想这个道,得到的只是器载出来的那部分,说和写出来,也被器限制着,当然就不是“常道”。

    “还是老师你教我的,天道只在器上,而老师借以观势的真,不正好就是琢磨实在之器的方法吗?”

    原本是在说治世之道的那个一,却已经发散到了由器见道上,李肆赶紧把圈子兜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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