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时这么说着,李肆微笑,说得好,很有意义。盘金铃给他的启发,正在于此,而更早的启蒙,还来自段宏时。

    “可这猛兽,与过往之物截然不同,我来问你,如何能参透天道,做到持中公正!?”

    段宏时已经问到了实践理论层面上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李肆胸有成竹。

    “老师,你曾经说过,以真为则,由器见道,是自外于儒法所提的道在器外吧?”

    段宏时点头。

    “器外之道,只能心证,抱团自守,无济于实……”

    段宏时对理学显然是痛恨无比。

    “那么老师,如果……不仅是文书、语言,就连心念,也都是器的话,推而广之,由器见道,以实在之器的寻真之法来求道的话,会是怎样的情况?”

    李肆这话出口,段宏时也如被夏曰鸣雷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儒家近至理学,为了抬升理而把器给降了下来,器从“承载”之意被压成了眼耳口鼻感知的具体事物,然后将蕴涵在这些东西的道理推之为细枝末节,方便他们在心里随意揉捏那个“理”。

    可李肆这话却是在说,不仅人所感知的东西是器,写在纸上的文字是器,开[***]流的东西是器,就连脑子里的想法也都是器。既然都是器,那么用琢磨实物的办法,来研究脑子里转的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也应该是一样的。

    逻辑、数据、实证、归纳等等手段,这就是现代科学的方法论,可这方法论不是自己跳出来的,即便在古时,人们对待实物,也在这么办。工匠营造器械,农人耕种庄家,商人运筹利货,都得以这些手段为基础。

    “这……这真是道家之言……”

    段宏时口舌有些不利索了,道可道,非常道,李肆这话用来解这么一句,可真是再恰当不过。当你去想这个道,得到的只是器载出来的那部分,说和写出来,也被器限制着,当然就不是“常道”。

    “还是老师你教我的,天道只在器上,而老师借以观势的真,不正好就是琢磨实在之器的方法吗?”

    原本是在说治世之道的那个一,却已经发散到了由器见道上,李肆赶紧把圈子兜了回来。

    “天道无尽,所以掌控这猛兽,也得如履薄冰,以琢磨实器之法来参悟。”

    说到“天道无尽”,段宏时有些不服气了,尽管他否定儒法,可还是有文人那种天道就是一团气的思想。只要掌握了,顿悟了,任督二脉打通了,就天下无敌,万事看破。

    “天道怎可能无尽?”

    他抖着胡子气鼓鼓地问。

    “因为器无尽。”

    李肆一边说一边琢磨着是让段宏时在显微镜下看苍蝇头呢还是蜘蛛腿……盘金铃之前就随口说到上天造物之奇妙,这让李肆豁然开朗,在这个时代,人们远远没有看清世界的真相,就连欧洲人,往天空看,在十八世界也只看到了天王星,太阳系还没看全。往微观看,只看到了细胞级别的世界,分子原子无从谈起。

    上天玄奇,三百年后,人们已经逼近到所谓的基本粒子世界,可越到后面,人们越是不敢对这世界作出断言。器无尽,这道就无穷。

    “迷糊!那天道也就是你说的琢磨实器之法!”

    段宏时一声喝,击碎了李肆的小心思,他难为情地挠脑袋,看来是混淆了方法论和世界观的问题,自己终究不是思想家唉。

    “可这器无尽……,用你弄的那个什么显微镜看到诸多东西,还真有点意思。”

    原来段宏时早经受了考验,这时候李肆才想到,他也给了贾昊吴崖他们一部显微镜,让他们司卫鼓捣,估计就被段宏时瞧见了。

    “看来你还是没怎么想清楚,不过此论……的确是一论。按你所说,这资本之猛兽,本来天生,内蕴天道,我们人则是从其中握住你所谓的天道,扶之使天人相济,如此天道,是为儒法之外的一。”

    段宏时的总结,让李肆连连点头,他的大脑褶皱可远远赶不上段宏时这样的专业人士深。

    “此论跟老庄有一丝联系,但要自成一说,还有太多地方需要融汇丰满。”

    段宏时候皱眉,他已经是被李肆所说的这个天道给折服了,苦思儒法困局这么久,能有这么一条出路,就算到最后走不通,他也要试试。

    哗啦啦翻着李肆的书,这是李肆特意写给他的,所以用上了旧式的书写方法,字里行间能看到写书人的痛苦血泪,让段宏时一个劲地呲牙咧嘴。

    “文法不通!”

    “毫无依凭!”

    “自说自话!”

    “一团烂泥!”

    这时候两人的身份终于恢复到正常状态,段宏时在批驳着李肆说的跟写的偏差太多,这也不怪李肆,他也就这点水平了,弄出来的东西就是个大概的提纲,根本不能成为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之所以要给段宏时这书,就是指望在交流过之后,能让段宏时丰满成一门学问,一本只会有少数人拥有,指导整个造反大业的红宝书。

    “李肆啊……你这是要……”

    合上了书,段宏时长叹一声,说出了让李肆心惊肉跳的话。

    “你这是要造反吧。”

    李肆心道你刚才把满清的儒法之道喷得鲜血淋漓,这时候还来说我有反心?

    “为师暗以李贽自诩,可你比他走得更远……”

    段宏时笑着摇头。

    “你这是要造儒家道统的反!为师若是直舒胸襟,怕是要被天下士子唾死,而你么……他们是恨不能啖肉喝血!”

    李肆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更是要造……朝廷的反吧。”

    跟这老头说话,真像是坐过山车一般,李肆汗毛都立了起来,两眼圆瞪地看过去,却见段宏时一副如释重负的洒脱神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害怕的?为师刚才刺尽儒法,若是那些话被告发给官府,怎么也是一个言语悖逆,毁谤国治的罪名,宁古塔的马蹄子下,又会多出一副枯骨。”

    “为师早就说过,你是想扬名立业,为师帮你,你是要作出一番逆转天地之势的大事业,为师更要赔上这副老骨头。能走几步算几步,而你……让为师很是欣慰,至少为师已经看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段宏时淡淡地说着,李肆呆了好一阵,猛然哈哈大笑出声,接着段宏时也抚着胡须低低笑了,一老一少,心怀骤然开朗,笑声也融在了一起,惊飞了屋檐上的一双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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