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庶之分是华夏正礼,少了这一层,还怎么传承血脉?不立幼君,顺位继承,那就是鼓励皇子乃至叔侄之间夺嫡喽。至于什么皇储大议,皇位之争你死我活,还容得嘴皮子定江山?

    “我英华尊奉天道,人人皆一,勿论君民,旧世妻妾之分已不再适用,嫡庶之礼也如主奴部曲之制,就应该废去了。十二年时,父皇下《分家财事诏》,十八年时,父皇与两院修订《皇英民律通例》,确认妻妾并有家产继承权,子女继承家产也不分嫡庶,自此国人纳妾者骤减,便是纳妾,也比照平妻处置,称为夫人……在我英华,嫡庶近废。”

    茹喜之前可没注意到英华国中这些民生细节,听到李克载说,英华嫡庶近废,就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她完全无法想象出一个妻妾平等,子女不分嫡庶的社会。

    “汉唐时,妾婢如奴,宋时妾婢不仅非奴,还有年限,有如雇工。时势由此可见,人与人之间,终归是渐渐平等的,嫡庶终归是要废的,终有一曰,人不有贵贱之分。尔等满人入华夏,所行的主奴制正是逆势而为。天道可不是飘渺的,在此事上就能看到,上天之下人人皆一,并非是空口虚言,而是上天本就定好的大道。”

    李肆借题发挥,又损了茹喜一通。

    李克载的作业看似简单,实际非常艰巨。皇室定储问题的社会根基是家庭继承制,正处于新旧世交替的英华,在这方面正面临两项巨大变革,一是婚姻制,一是嫡庶制,这两个问题实际是家庭继承制的两面。

    华夏古时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以妻妾之分定嫡庶之分,看这项礼法若是光着落在帝王传承上,就会忽略它的社会根基:家庭继承,实质就是财产继承。

    华夏古时,越是农耕社会,越是封闭保守,越讲求嫡子继承和家产保全,以确保附着于土地上的“经济细胞”,也就是家庭,不至于分割得太零碎,变动太剧烈。其实这也是旧世礼法的根基,在此根基下,嫡庶的贵贱之分相当明显。

    但随着工商发展,这种体制渐渐有了改变,很明显的例子就是两宋时期,贵贱之分淡漠,家业变动也越来越频繁,家庭继承的古老传统受到明显冲击。宋代女子参与家产继承的权利比唐时进步了许多,嫡庶观也削弱了很多,妻妾之分虽还牢不可破,可妾已非过往奴婢角色,地位有了很大提升。

    这种变革趋势被蒙古人打破,朱明回归农本,浸于理儒,原本向上攀行的家庭继承制被打了回去,重新来过。再到满清,国家权力核心就是主奴制的一个异族群体,社会个体和家庭成员的关系更谈不上向平等方向演进。

    英华崛起,重新接上宋时发展脉络,就出现了李克载所说的这种趋势:嫡庶不分,妾变平妻,所有家庭成员都有权参与财产继承,这个趋势的最大影响,就是男人娶妾再不敢那么随心所欲,娶一个就意味着要分一份家产。

    年迈的安国丈安老爷子正为他的家产急心上火,他一旦归西,一大家子妻妾儿女就要把他的安氏商业帝国拆得七零八落……当然,这个趋势也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无名无份的“外妾”开始大量涌现,所谓“外妾”,其实就是李肆前世位面里的二奶【1】。

    英华国中女权主义正在崛起,包括李香玉在内的女权主义者们开始推动“一夫一妻无妾制”,她们手握天道之下人人皆一的大义,她们的倡议能彻底解决嫡庶之分的纠纷,西学派所介绍的欧洲各国婚姻制也在给她们撑腰,这股声浪正渐渐兴起。

    但李肆清楚,男女平等的一夫一妻制不可能太快到来,甚至百年之内都难成型。原因也很简单,男尊传统太强大。男尊传统是由社会生产力决定的,在工业革命,尤其是第二次工业革命到来,社会生产大潮将人类不分男女,尽数卷进去前,男权社会至少还要持续很久。

    在华夏,更有皇帝这个坏榜样存在,一曰皇帝不能一夫一妻,国家就不可能真正推行这项制度。就算皇帝有心一夫一妻,也是在拿皇权传承赌博,为国体所不容,因此这不是制度问题,法律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系统的大问题。只有男女平等在文化观念到社会实际,乃至财产根基等各个领域内实现后,才有谈得上一夫一妻制【2】。

    平等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环环衍进,先有男人之间的人人平等,再有男女平等。先有族群内的人人平等,再有不同族群间的民族平等。先有相同文明层次内的个体平等,之后才有不同文明层次间的个体平等。没有上一环,就没下一环。

    要跨过其中一环,超前地搞一夫一妻制,结果会怎样?会是“外妾”现象越演越烈,二奶肯定无权参与财产继承,可她们的儿女呢?到时又会重走老路,本在消解的嫡庶之分再度凸显出来,而贵贱之分也会重回历史舞台。

    变革就意味着过渡,处于这个过渡时代,皇权传承没了嫡庶之分,改为立长,也有太多麻烦。李克载所谈的三个要点,后两个要点都是防范立长会留下的隐患。

    “真就没嫡庶之分了!?若是有藩国外邦妃嫔所生子女,那不还是庶?不说这个,立长也算一条路,可不立幼君,叔侄间又有争储之患,若再出了哀家这样的人物,你们这大英皇室可就热闹了!”

    茹喜心中叫着别说话,就让他们立起这等千疮百孔的皇位传承,让这大英最多三世而终,可嘴里还是忍不住挑着刺。似乎在李肆面前争胜这事,都比整个大英覆灭来得解气。

    “你?你能成满清太后,还不是借着父皇之力?”

    李克载也颇有乃父之风,毫不留情地刺了茹喜一句。接着再道:“嫡庶只是针对国人之间而言,外人当然还是有嫡庶……”

    别说嫡庶,人人皆一这个大义,现在只对国人有效,南洋正有千万奴隶在苦难中哀嚎……“正因要防范你这种人,所以才要成年立储,十八岁行冠礼后,才有立储资格。”

    华夏传统一般是二十行冠礼,而英华现在的教育体系是六岁启蒙,三年蒙学,六年小学,三年中学,十八岁成士,以成士年龄为标志,十八岁行冠礼。

    不立幼君,成年才为储,是确保皇权不被外戚把持,从而引发上层矛盾。但这一条在茹喜看来,格外荒谬:“就说你吧,等你在位时,你儿子才十六岁,你的兄弟也有权继位。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你兄弟登基,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会服气?所有国人也都服气?不少人都会认为,该立你儿子为帝。到时会争出什么乱子,你能预先防范?你愿意预先防范,还是愿意预先保证是你儿子继位?”

    茹喜冷笑着逼问了一大通,再反讥道:“恐怕你给你爹说的这法子,不是你真心所想吧,等你爹去了,想怎么传位,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克载无语,忽然觉得自己非但轻视了这个问题的难度,也轻视了这个妖婆,居然还有心气挑拨他跟父皇的关系。

    没想到李肆也表示了赞同:“茹喜说得没错,你立的这一条有很大问题。”

    李克载分辩道:“儿臣这是出于公心,只要皇位是我们李家人的,何必分什么彼此?这皇位坐起来也格外艰辛,儿臣接过来都觉惶恐,可不觉得儿臣的儿子一定胜任。与其让儿孙弄出问题,不如提前清除隐患,确保每一任大英皇燕京是成年帝王,不会受他人挟制。”

    他再道:“儿臣也知这一条有很大问题,所以才立下皇储大议,就如父皇以宰相推选打通政事堂和两院一般,在必要的时候,皇位之事也需要有国人伸手,不让咱们大英的龙椅塌掉。”

    李肆点头道:“这一条是必须的,不管皇位储位怎么传,得有人在旁监督作保。把宰相推选事套在这上面,倒也不是不行,可其间的要素,例如容哪些人有权发言,又怎么确保此权不被艹弄,同时大议的结果又怎么有效遵行,这些都想过吗?”

    李克载点头道:“儿臣已经想好了,将这些写入《皇英君宪》,以律法之力,确保这一套体制遵行不悖。”

    李肆却道:“刚才茹喜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对你是放心的,可你儿子,乃至你的孙子不愿遵行,要在位时更改体制,以保私心,而不是以你的公心出发呢?或者是大议不仅没有结果,反而引发朝野更大争论,闹得国人分裂呢?”

    李克载无语,这事他不是没想过,可未来真到了那份上,那就说明形势已乱得不可开交,他们这些祖辈怎可能预先防范?

    茹喜尖声插嘴道:“弄来弄去,破绽越弄越多!你们所谓的华夏旧世,皇位传承不就一直是由外人议么?有人想立嫡,有人想立贤,想不到一起,就刀兵相向。这还是朝堂和皇室在议,你们还要搞朝野大议,就这么急着让你们的大英崩塌?”

    她嘿嘿冷笑道:“明立储君,怎么着都不好,还是康熙爷的秘密建储管用!帝王唯贤,立贤才是正理。要立贤,就得秘密建储,让阿哥……皇子们各展才能,不会变成朱明宗室那种肥猪白痴。”

    接着她再恨声道:“若不是你这英华冒起,不管是老四还是十四即位,大清都有贤明之君!要说建储传位,你们不想学我大清都不行!”

    李肆看向茹喜,没理会她这些话,而是转开了话题:“大判廷不曰将开始审判满人之罪,你是第一个,不管你是生是死,都会历数你的罪过。你也别担心我们随意泼污,会有讼师替你澄清史实。该你得的罪,一毫也不会放过,不该你得的,一丝也不会栽上。大判廷的审裁,以真为据,要立起百年乃至千年,经得起后人的检验。”

    “大判廷不仅要审裁你们这些活着的满人罪魁,还要从努尔哈赤开始,一个个鞑酋审裁下来。将满清之罪从头到尾,清清白白呈于人世。这场审裁不是三五月之事,甚至三五年都不会完工,就是一场百年大业。”

    “为此大判廷集中了英华国中最权威,最资深,最富有智慧,最端正无私的法官,其中八位大判官,加上我,一共九人是主审官,每一项罪名,都由我们九人作最终裁决。而定罪的依据,不仅是之前颁布的《讨满令》和各项国法,还有《皇英总宪》,国宪没有提及的,还有天道之述。”

    “这样一个大判廷,不会光用在审裁满人之罪上,它会一直存在,我,乃至之后每一任大英皇帝,都会是大判廷里的终身大判官。它会审裁国法与国宪相悖之处,审裁所有国人争执不下,即便官府、朝堂、皇室乃至国法都难以定论的大事,也只审裁这样的大事。”

    “大判廷既能肩负起所有纷争的最终裁定,那么皇位储位之争,若是大议都解决不了,也能由大判廷来审裁,这是最后一道屏障。除开皇帝,八位终身大判官将以他们对国法、国宪和天道之学的造诣,对国中纷争裁定的权威,来担当起皇位争执的抉择之责。”

    李肆将茹喜和其他满人即将面对的大判廷提了出来,不仅茹喜怔住,李克载都心神摇曳,没想到父皇还安排下了这么一道坚固堤坝!

    李肆又转回了话题:“至于你所说的秘密建储,皇位为一家之私时,这确是不错的法子。不过……皇帝家天下,那是旧世,而且旧世里,也只有你们满人奴役华夏,才真正让国家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位也成了一家之私。如何传承,都是皇帝私事,私器相传之道,怎能用在我英华身上?”

    茹喜好不容易拔出心神,针锋相对地道:“皇帝是公器,这话说得倒是漂亮,也就是用来定人心的。我大清也谈满汉一家,也谈仁治,康熙爷还年年下田,而你……在这面子功夫上,可比康熙爷差多了。”

    李肆呵呵轻笑:“你是说……你们满清的皇帝,也能聚一国人心?”

    茹喜道:“难道不是?否则康熙爷为什么被称为仁君?也就是你这个孙猴子出世,才乱了天下!”

    李肆鄙夷地摇头:“那是人心吗?不过是奴才之心,犬狼之心。”

    茹喜咬牙,正寻思要怎么辩驳,听李肆又道:“纲常在外,法术在内,弱民愚民,聚起来的奴才能做什么呢?除了摇尾称颂,就是顽愚不堪,毫无人姓。一有大难,纷纷缩头,能上阵出力的又是团结拳这种自毁根基的恶狼。”

    这话正戳中茹喜的伤口,自燕京到盛京,手下不是无用之辈,就是只知争权的小人,而恶狼还不止团结拳,武卫军更是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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