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尚书也已卸任,现在家中颐养天年,但还挂着翰林学士的头衔。”

    秦秉瑜肃容答道,甘尚书就是甘凤池,几十年来浸银缉捕之事,升到刑部尚书。对周昆来而言,甘凤池就是他平生唯一忌惮,他最怕的就是甘凤池还记得他。他早年在江南跟皇妃娘娘都碰过面,有过交情,但自认是小人物,皇妃娘娘自不会在意他,可甘凤池不一样……见周昆来一身气势瞬间消散,秦秉瑜微微一笑:“至于我么,虽不是他老人家派来的,他却知道此事。”

    周昆来颓然坐回到马扎上,就算秦秉瑜此言有虚,他也再没半分想收拾秦秉瑜的念头。当年他逃出江南,就是想躲开甘凤池,可以自由逍遥。没想到啊,即便是万里之外的天竺,竟然也纳入华夏之土,而他也已年过六旬,还能往哪里躲?

    猛然转念,周昆来霍然起身,逼视住秦秉瑜,眼中满是炽热:“一半!黑子,不,秦警事,只要你代为遮掩,堡中所得金银,我让你一半!”

    秦秉瑜眼神也闪烁起来,但他摇头道:“若你还是任那些佣兵烧杀劫掠,我要遮掩的代价太高,即便是一半金银,也保不住我的前程。”

    周昆来一跳而起,都忘了自己一条腿是废的,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向扶住他的秦秉瑜道谢后,扯着嗓子朝远处的部下喊道:“赶紧去招呼那些兔崽子,入城改行军法!官兵的军法!谁敢乱来,我周易仁拿名号保证,他不止要被送官,这一辈子也别想再挣这一行!”

    所谓官兵的军法,就是在外作战,可以明抢,但不得伤人。得他这一声招呼,那些正黑着脸的本土军官变了脸色,急急朝城里奔去。

    “这样就可以了吧?咱们好好谈谈……合作?”

    “合作?是啊,我跟在你身边,为的也是合作。不过不是眼下的事,而是其他事。”

    “其他事?”

    “布鲁克巴,方圆千里,人不过寥寥数万,一县而已,根本就不足以逞豪杰之能。眼下寰宇大战,太多地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

    看着周昆来再度紧缩的眼瞳,秦秉瑜低声道:“比如……波斯。”

    周昆来额头开始出汗:“你、你不是刑部的么?”

    秦秉瑜嘿嘿笑道:“我也在给安国院兼差。”

    周昆来皱眉:“安国院也不管外事啊?”

    秦秉瑜声音压得更低了:“军情部也发我一份薪饷。”

    见周昆来无语,秦秉瑜终于揭破底牌:“其实吧,我真正的东家是通事院。吴大将军亡故后,西域大都护府在谍报事上的手脚把得没有以前那么严了,通事院想走另外一条路子,在波斯甚至奥斯曼人身上下力,而你,周易仁,有本事,有名望,有野心,正合适铺出这样的路子。”

    周昆来思绪正陷于迷乱中,这是要给官府办事了?怎么可以?这么多年来,他求的都是逍遥自得,跟甘凤池分道扬镳,乃至逃出本土,在天竺另开局面,也是源于这样的理念之差。

    即便甘凤池能坐到一部尚书,正二品大员,他也没后悔过。为官府办事怎能快意恩仇?怎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可现在,他还是逃脱不了官府这张大网,他能拒绝吗?听秦秉瑜这话,他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来能在天竺逍遥,是托了官府的福。官府本就有意暗纵他们在外为非作歹,乃至养肥了他们。现在需要他们替官府办事,说一声不,后果远远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么简单。

    秦秉瑜拍拍周昆来肩膀:“一半就免了,我只要三成,别把眼光放在这种小地方。他曰能入波斯,那是何等财富?”

    周昆来喘了片刻,决然道:“干!”

    他不得不干,秦秉瑜瞄上他,要他暗入波斯,就是看中了他向波斯贩运鸦片所建立起来的关系网。虽然晚节不保,还是沦为官府鹰犬,可有大利放在那,他也不再纠结了。

    “秦警事,通事院……为什么这么上力呢?”

    “这是事功,谁不想得呢?通事院就愁不如军队那样,有一个军情部可以干这些脏活,所以才找你这样的人。”

    周昆来随口问了一句,秦秉瑜也随口答着,可心中却道,这背后的弯弯绕绕,我都不太明白,你这种人更想不清楚。

    就在秦秉瑜与周昆来各怀心事,同时默默看住沦陷的城堡时。西面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德里,被改作天竺大都护府的皇宫里,天竺大都护,开国公,大将军贾昊正在训斥一人。

    “我知道你们干了些什么,你们在国中说动通事院,借通事院之手翻搅他国。你们在海外说动院事,让他们用选人票威胁袁应泰,压住两院追问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的提案。你们甚至还直接扶植豪勇,建私兵备战。现在,你们直接找到我,要我向政事堂,向两院,甚至向皇帝提出远征波斯的呈请,你们西洋公司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贾昊虽不如吴崖那样,以百万人头立下赫赫威名,但他主理天竺军政多年,所管属地比照旧世,几乎就是另一个王朝,养出的威严气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对方唯唯诺诺,作揖不断,就差下跪了。

    “我们西洋公司,在拓土争利这事上,其实跟朝廷,跟大都护之利是一致的啊……”

    那人惶恐地辩解着,贾昊冷哼一声,顿时又打了个哆嗦。尽管身为西洋公司总司,背后所倚的司董们都是国中巨阀,可面对这位,却是一点也拿不起翘。

    “是不是能打波斯,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这都是我的职司,轮不到你们西洋公司插嘴!而这职司又岂是能以银钱衡量的!?三十万,嘿嘿,你们这胆子……”

    让贾昊近于暴怒的就是这事,西洋公司的总司竟然拿着三十万的银票上门来找他,求他尽快出兵波斯,尽管这三十万名义上是“捐”给大都护的,可这行为的实质,正触了贾昊的逆鳞。

    “趁着我还能压住怒气,赶紧滚吧……”

    西洋公司是英华征服天竺的第一助力,而且对方是以“捐献”的名义给钱,也找不到名头治罪。贾昊只能训斥一通,然后赶人。

    这话出口,西洋公司的总司撅着屁股,乖乖退了出去,到门口时再被贾昊冷眼一瞪,赶紧拿起桌子上那张粤盛银行的银票,擦着汗出了门。

    “这真是大利之世啊……”

    许久之后,贾昊怒气消散,低声唏嘘道。

    “四哥儿,待外利已尽时,我们华夏,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他紧锁眉头,任那忧患在心胸中翻滚。

    未央宫,皇室学堂里,李肆点头道:“没错,就是靠着自私,人才能化天地万物为利,推着人世不断演进。对人而言,外利在于天地自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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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二十章 论文明

    “若人与禽兽无异,自会安于穴居,茹毛饮血,千年不移。可人学会了钻木取火,学会了驯养牲畜,学会了耕种,变野物为黍稷稻麦。人更学会了伐木为居,织造麻丝,烧土为陶瓷。这一切看似源自人胜于禽兽之智,可这智背后却是欲,想要免除饥渴、寒冷、疾病、猛兽和天灾等等威胁,想要过得更好的**。”

    说到这,李肆再小小一岔,开起了玩笑:“人未脱于禽兽时,说不定禽兽中也有犬儒,它们会将这欲指为贪婪,它们会说,咱们禽兽百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禽兽只要活着就够了,为何你们非要摆弄奇技银巧,贪于口腹豪奢之欲?你们是要弃绝禽兽道统啊!滚!就这么着,才有了人,而坚持道统的那些禽兽,依旧还是猴子狒狒之类。”

    孩子们格格笑出了声,李克载两眼发花,心说父亲你的话题已经飞出太阳系,直奔浩瀚银河了。

    李肆也意识到了偏题太远,话头又转了回来:“自私为何被人下意识地归为恶?就因为自私与贪婪常常混淆为一。古人云,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西人公教也将贪婪列为原罪。以常论言,贪婪意为所欲超于所需,那么到底这‘需’的界线在哪里呢?如果只是温饱得存,我们人又何异于禽兽,甚至就没有人的存在了。”

    “以我们天道所论中庸来看,自私不是问题,当欲超于需这条界线时,自私变作了贪婪,问题在这条界线上。”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注意这话里的‘竞’字,你们也看过但丁的《神曲》,里面就讲到,贪婪的本质是热衷于通过金钱或权力,寻求超于他人的优越感。也就是说,贪婪之欲的本质是‘胜过他人’,因此这需的界线就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强弱之分,是时刻变化的。即便都是茹毛饮血,人也会挑拣,分出优劣,即便都锦衣玉食,也各求高雅豪奢,以求胜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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