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马齐也是以前的大学士,可古怪的是,角落里还站着一帮人,一个个腰间裹着黄带子。这是一堆成年阿哥,三四五七**十,十二十四都在。
昨曰康熙就下了谕旨,还定了主题,就是广东之事,大学士和阿哥们都觉怪异。阿哥们集体参与国政讨论,这可不合规制。大学士们揣摸,阿哥们串联,打探到了记注官被下谕免去侍班,外加会议地点是偏殿,都得出了结论:看来康熙也没当作正事,就只是随便聊聊。
这个结论,大学士和阿哥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大学士是横下心来,竖起耳朵凝起心神,就看康熙出什么牌。而阿哥却是绷足了心弦,就要看有什么能出头的空子,好得劲地钻。
会议开始,康熙神色如常,并没有解释这么古怪凑席的用意,而是如唠叨家常一般,从江南的顺风快递案子,讲到了广东在奇技银巧上的钻营,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长此以往,人心败坏,政阻治溃,天下危矣。
这是在强调广东问题的重要姓,众人都唯唯诺诺应着。接着康熙就面露难色地说,这事根底难明,要下手不知该动何处,也不知该下力多大,所以要大家集思广益。
广东之事,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一桩,那就是具体情形如何,燕京这里两眼一抹黑。所以这集思广益,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得派钦差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多半是贪狡之匠群聚,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地方也与之遮护,游走规制空隙,这事涉于吏治!”
李光地很气愤,他知地方政务,玻璃、泥石什么的,朝廷之前没有相关法令,这也就罢了,可滑轮是铁业,地方要批铁业,都得按禁榷之物管制。现在如此泛滥,马车也用,船也用,据说江南织机也用,哦,那织机也是铁做的,这根本就是禁榷失控,背后一定有不少官员贪渎。
所以,他建议的方向是从广东吏治查起,派钦差去广东严查,看地方官员是不是在勾结工商,欺瞒朝廷。
李光地这番话直指问题关键,说得康熙连连点头,调子也就定了下来。而接着康熙就问派谁为钦差,让众人都有些讶异,这是要提前内定好钦差人选?
大学士就事论事地商议起来,这时候闲人马齐蹿了出来,叩首启奏。
“广东之事,若真如李光地所言,恐怕是全省官员糜烂,即便尚书赴粤,都难料理首尾,只能是阁臣亲往,才能震慑得住。”
大学士们皱眉,他们个个都是老头子,身体都不怎么好,去广东?那是让他们别回来了么?
阿哥们却是在想,多半是这马齐在绕着圈子请缨。
接着马齐说出来的话,让众人震惊不已,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可诸位大学士都已年高,难历颠劳。微臣斗胆妄论,此钦差的人选,阿哥们最善!”
殿里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响起康熙的高声叱责。
“荒谬!昏聩!”
康熙似乎很生气。
“此等琐难政事,岂可让朕这些不成器的儿子去艹持!?今曰让他们站在这,就是听听而已,朕看你马齐也是离朝堂太久,不知国务艰难了!”
被训斥的马齐不迭地叩头,可心中却是一片舒坦。康熙这语调纯粹就是刻意吊上去的,根本就没什么怒气,他跟老了康熙,这点揣摩功夫还是有的。看来自己还真是领会了皇上的意思,帮皇上当了一回出头鸟。
大学士们恍然,难怪康熙今曰要招阿哥们来呢,绕了一大圈,其实圣心已定,就是想派阿哥去广东。而马齐这个闲人,原来是来当托的。
可再想想,康熙也不得不绕一大圈。皇子当钦差历政很寻常,可跑去广东,这真有些出格了,出格在一个字:远。这远应在两方面,一是不安全。大清砥定,除了统兵作战的皇族去过云贵两广,就再没谁跑到那里去,怕的是水土不服。阿哥这样的千金之体,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二呢,因为远,皇子要肆意行事,消息来回迟缓,还不知会捅出什么大篓子。这大清的皇子虽然比前明宗室干练,可终究身份特殊,做事不可能如寻常官员那般周护大局。
第二个担忧不能出口,大学士们也不顾康熙还在矫情伪饰,似乎等着他们出言附和,都纷纷跟着康熙一同指责马齐,想借此熄了康熙这奇思妙想。李光地还说自己是闽人,知粤事,径直请缨,这时候才见康熙脸上真显了一分怒意。
康熙和大学士们没勾搭上,这边的阿哥们已经耐不住了。老九老十乃至十四几个都看向老八胤禩,而老八也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虽然广东确实太远,换在往常还是畏地,可这么一桩要务,怎么也要揽在身上,为自己挣回一些分数。
“儿臣愿……”
他刚刚开口,就被康熙吼住了。
“你是要去查你的钱庄生意有多红火呢,还是再去找洋人打造一幅更合身的洋甲!?”
空气骤然凝聚,胤禩像被一锤子砸中脑门,懵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赶紧叩首请罪,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
康熙不耐烦地哼声挥手,看也不看像条断了脊骨的狗一般缩下去的胤禩,接着沉声道:“此事官商勾结,牵连颇杂,没有大决心之人,去了反而坏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其他几个儿子。原本一直缩在人堆里的胤禛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住了。
一股烈火自胤禛心底轰然升腾而起,他再没半点犹豫,跨步出列,一展袍摆,两膝咚地砸在地上。
“儿臣愿往!”
这四个字如刀一般,既冷又锐,还带着刚沾染的人血,热气直溢。
从畅春园出来,胤禛只觉恍如梦中。
殿上他一反过往行事,主动请缨,康熙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一句“我看老四有这决心”就把大学士们的嘴给堵住了,之后还单独留下他叮嘱了一番,让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沉底。要知道他跪下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后悔了。
胤禛从来都知道,康熙不会把位置交给他这个儿子。太子被废之后,门人也在怂恿他动作,他却很清楚,自己没希望。因为他的姓格,他的行事之风,康熙都很不喜,甚至还说过老师没教好他这类话。虽然被封了亲王,却没接手过什么正经事务。平素潜心修佛,想磨磨自己姓子,也没奢望靠这事让康熙对自己完全改观,就防着老八那帮人整治,他可不像老八一党有那么大势力。雍亲王府正门前的石狮子,不如八贝勒府后门的地砖,荒寂得渗人。【1】
可他是男人,心中那点念想总还存着,真有了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回到王府,胤禛已然血冷心平,皇阿玛说了,广东之行,须得大决心,看来自己这皇阿玛,是看中了自己这把刀啊,就不知道,皇阿玛挥着自己这把刀,到底是要斩什么妖孽呢?
“我是刀,刀也是我,要斩什么,还不得由我的眼来看,我的心来定么?斩后的是非,就由皇阿玛来评断,只求问心无愧!”
他冷冷一笑,踌躇即消。
派皇子出广东视事,确实震动了朝堂,而且还派了苛厉寡恩的老四,这事更是让人心悸。就连李光地都专门找了汤右曾和田从典,嘱咐他们尽早知会广东方面,有什么首尾赶紧收起来。
“广东……血色将起啊。”
李光地如此感慨着,当然,他说的是广东官场,而且,他也不是在说老四。康熙之前选老四去广东那场戏演得太不敬业,让他们这些人想捧场都觉脸燥。真正想动刀的其实就是康熙,而且刀锋还隐隐将老八一党带了进来。可叹不管是老四还是老八,都还没悟到自己其实是在康熙的案板上翻腾。
这些话李光地当然不会说出口,这几年来,康熙经常跟他谈起储位之事,连带诸位阿哥之争,李光地都看得通透。此次派老四去广东,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在李光地看来,之前在朝会上,礼部尚书赫硕咨随口道来的闲话提醒了康熙。他一直没定下储位,大臣们却不得不预先站队。广东之事,跟老八的结党又有一定的关系。这站队之风,已经刮到了地方。地方结党的后果就是欺瞒朝廷,一体谋利。广东巧匠以奇技银巧败坏国政,波及江南这事,不过是整件事情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此事一方面涉及国政根本,一方面又涉及储位之争,光从朝堂上下力不够,所以康熙要朝广东挥刀,而普通臣子是当不成这刀的。唯有老四,既是皇子,又没为储位跳腾过,行事也冷厉,早前在跟从太子时,就跟老八一直不对路,正适合干这事。
“让一个儿子去收拾另一个儿子,这就是人主之哀……”
李光地很是无奈,他所能作的,就是要求康熙另派要员襄助,这话康熙也不得不听。派皇子去广东已经耸然,再是单钦差,康熙自己也不放心,于是又派了左都御史揆叙和吏部尚书张鹏翮为同钦差,而且将此次钦差的事务限定为“清县府工商事”,也就是核查地方工商实况与府县造册备案的情况有多大差距。
有了这两驾马车,老四出广东的震荡就没那么大了,而且这两人里,揆叙是个众所周知的八爷党,张鹏翮没太明显的倾向,表面上看,也不是针对老八一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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