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强劲炮药推送,七八斤的铁弹呼啸升空,拉出曲度不大的弧线弹道,呜呜砸在一里多外那些群聚着的清兵队列里。
眼睁睁地看着黢黑炮弹自半空落下,那缓慢的速度似乎还可以轻松避开,可当炮弹落地,砸起一股泥土之柱,顺带震得脚下一抖时,时间仿佛也被急速调快。
几乎大多数人都判断出了这发炮弹的落点,但在那之后,就是老天的秘密。那炮弹在地上擦出了一个诡异角度,第一跳蹭掉了一个兵丁的一半脑袋,接着掠过斜下的一串人,变成了横向的弹跳,看似不大的炮弹,却像是有一位隐身的无常挥动着,折裂臂腿,撞塌胸腔。
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清兵,对这景象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还并不陌生,可现在是康熙五十四年,广东一地里,最近的大战还是征剿连州瑶民,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康熙五十一年,韶州杨春反乱,也就是一堆草民,真正的悍匪,他们并没遇上,更没遭过大炮轰击。
八门炮的第一轮轰击,三个营的清兵愣是懵住了,压根没什么反应,直到第二轮炮弹在密集人群中溅起挟带泥土的血肉残肢,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避散而开。
“哟,士气还没到零呢。”
看那三个营的清兵仅仅只是队形大乱,并没溃散,李肆心说这个时代的清兵果然还不是豆腐渣。
当然不会是豆腐渣,王文雄已经压到了三个营的后方,旗语号角连连,催促着他们急攻而上。
掌握了提标两年的王文雄威势足够,三个营的游击守备们不敢回头面对他的怒目甚至腰刀,都卯足了劲地吆喝,间或还有“银子随便拿”的激励声。
冲上去,只有那几门炮而已,冲上去了,他们那千把人就再难挡住。被这个想法牵起了一丝血姓,八门炮虽然在人潮中炸起道道烟柱,可三个营的散乱人潮还是朝前耸动了。不多时,这三个营就冲过了半里。
“开花弹失传的蛮荒时代啊……”
李肆这么感慨着,挥旗下了又一道命令,炮声顿时停止。
三百步,两百步,眼见要近了一百步,李肆挥手,八门火炮再度轰鸣,可这一次不再是单发的炮弹。用铁丝笼子装起来的八发霰弹脱膛而出,在飞出四五十步后,已是半熔的铁丝框子终于被挣裂,一百六十发鸽子蛋大小的大号铅子喷射而出,在百步外的人潮前炸出了一道血肉浪潮。
“开动吧……”
眼见人潮的冲势嘎然而止,像是海浪在沙滩上拍起一道血沫,李肆发出了号令。
前方的吴崖已经频频回首,见到了马车高台上红旗挥起,兴奋地握拳喊了一声:“开动!”
炮声的余音还在天空划着,另一股声响翻腾起来。这声响分散在十数处,汇聚起来,却形成了一种宛如波涛般的背景之声,将一股力量,一股那些清兵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推送出来。
那是一种怪异的鼓点声,带着奇异的节奏,由远及近,稳稳逼来。
哒、哒~哒啦得哒~哒啦得哒哒、哒啦得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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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用力有点过猛
鼓点单调而机械,却让人不寒而栗。随着这鼓点声,原本聚在山谷西北面的千人之军舒展为一道宽大的横阵,仔细看去,是数个小横阵组成。每个横阵四排,每排十人左右。每个横阵距离不到十步,缝隙间有散兵在游动。
足足二十个小横阵展开,虽然单薄,可那肃杀之气,却比涌过来的两千多人还要浓烈。
哒、哒~哒啦得哒~哒啦得哒哒、哒啦得哒……一水的灰蓝身影,衣着严整,火枪在肩,厚重行靴踩在地上的哗哗脚步声也汇聚为更低音的波涛,跟那鼓点声高低相合。
刚刚从那一道霰弹轰击中清醒过来的清兵下意识地就想抡圆嗓子高声呼号,那排排整齐队列,那统一的服装,统一的斗笠,统一的步伐,形成了一个怪异而迫人的整体,自己面对的不是上千个人,而是上千个人汇聚而起的一条巨蛇,正缓缓朝自己盘过来。
人潮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被上司的呼喝又推压而回。鸟枪兵如滩头白沫般聚到阵前,蓬蓬轰击,山谷顿时被一条浓稠白烟拦腰截断。
依稀见到远处的灰蓝巨蛇没有半分受阻,连石子入水的涟漪都看不到,鸟枪手满头是汗地赶紧装弹,后排的弓手也踏到了鸟枪手前方,呜呜的箭雨泼洒而出,划着弧线,朝远处的灰蓝巨蛇洒落,噼噼啪啪地溅起点点烟尘,不少灰蓝身影倒下,清军人潮里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可算是伤到敌人了。
八十步,七十步,再近点……吴崖暗自算着距离,呼的一声,一枝羽箭擦着他的头顶而过,吓得他也缩了缩脖子,终于咬牙出声:“立定!”
一声号角后,节奏鲜明的鼓声骤然变作急促而密集的哒哒哒哒碎响,清兵弓箭手振作起来,这距离正适合当靶子。正要发动急速攒射,对方横阵的缝隙之间猛然喷出了大团硝烟,就像巨蛇鳞片里射出了无数尖刺,等听到炮声时,不少弓手已经身中数十枚细小霰弹,浑身飙血地仆倒在地。
前排的弓手和鸟枪兵被横阵缝隙间的神臂炮打倒无数,正要后退,千把游击们腰刀高舞,都喊着“冲上去!”
只有五六十步,似乎能冲上去了吧。
肉搏兵们潮潮而出,而这时候,刚刚完成了“平枪”、“瞄准”步骤的司卫们,接到了他们等待已久的命令:“放!”
比上一次轰鸣更为密集,更为猛烈的震响涌出,几乎撑裂了山谷。而随着这声音,一部机器,李肆辛辛苦苦锻造出来的战争机器,终于开足马力,以自己的节奏奔腾起来。
观音山西麓似乎已升入天际,被团团云雾遮蔽,道道闷雷在云雾中轰鸣,雷光却是平直一线,极有节奏地闪烁着。
即便站在马车搭成的高台上,李肆也再难看清战线上的情况,谷地无风,之前火炮的轰击,连带最初一轮排枪,已然让战线陷入混沌,让他下意识地就去想什么无烟火药。
李肆同时也想到了前世谁谁说过的话,当火枪手们开始射击之后,整部战争机器就不再受指挥官的有效掌握。士兵们机械地、拼命地射击,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眼前烟雾缭绕,一切敌人和危险全都陷入混沌,如此才能安心。在这其间所发生的种种荒唐之事,像是装好几发子弹,通条留在枪膛里,或者是什么都没装,就端着枪作射击状,即便是再优秀的军队都难以避免。
可李肆很有自信,他这支小小的军队不会如此。第三轮的排枪依旧整齐,显示他的兵还处于好整以暇的作战状态。
横阵左侧的张汉晋咬开抹着油脂的纸尾,将一小撮枪药倒在火门药池里,关好药池盖,再将剩下的枪药倒入枪管中,枪子连着纸壳跟着塞进去,通条压实,端平枪身。看看周围,部下们的动作不比他慢多少,满意地点头,再等了几息,才高声呼喊:“放!”
这是第四轮排枪,不仅他这一翼的枪声依旧整齐,右翼的张汉皖也是如此。他们两翼八百人,已经苦训一两年,他们二张更是被称呼为“苦行僧”,两年多来都埋头在枪火之中。
其他汉字辈,乃至堂字辈少年,都开始肩负起各项军务。比如贾昊带着的海军系,比如将香港水勇和船丁整合为司卫的方王等人。而他们二张就带着核心司卫,曰复一曰地训练、演习,构建未来军队的各方面基础。不说其他技能,单单只是开枪,他们手下的司卫,平均每人至少有千发实弹射击的经验,大多数人已是把火枪玩得发吐。
“每分钟……四发,还是差点啊。”
四轮排枪后,李肆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大概一分钟出头,又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尽管自信满满,但李肆不得不承认,正面的战况他已经无法掌控,就只能让前线指挥们自己去把握了。
两三里外,王文雄也是这样的感受,只是他这感受的方向截然相反。非但无法掌握战场情况,对前方三个营的指挥也完全失效,他只能看到雷鸣闪电在罩着山谷中段的云雾中不断劈响。
王文雄身边的李卫已经陷入半痴呆的状态,前方的战况,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前在广州百花楼伏击李肆的情形,那时候以十对一,依旧被李肆杀了出去,眼下……双方兵力连四比一都不到。
“要输……”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在李卫脑子里盘旋,正想咬牙劝王文雄当机立断撤退,反正李肆也逼反了,可另一个念头直冲而上,把李肆这样一个怪物逼反了,难道还是功劳吗?
“马队呢!我的马队呢!?”
王文雄须发贲张地呼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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