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徐灵胎问道:理学蔽知

    “莫非天主道是要取官儒而代之?”

    徐灵胎思想再开放,也难接受这一点,所谓官儒,那就是一整套礼法,那就是“道统”,听李肆这说法,是要将上天之神重新拔出来,这想法,朝廷不杀李肆,天下士子都要把李肆剥皮抽筋。

    “我可没说这话,我华夏屹立寰宇三千年,这后一半的辉煌,官儒至少起到了维系表皮的作用。”

    李肆是这么认为的,自汉以后,历代王朝都是外儒内法,有些人把华夏的兴盛全归在这外儒的身上,很有些偏颇。但这外儒,也就是官儒,确实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只是……时过境迁,即将进入工业化社会的世界里,官儒不能与时俱进,还跟学术界的理学互摸,挡浩浩汤汤之大势,要拖着华夏一同坠入地狱,李肆可不能忍。

    “天主道也信天人合一,也信天人感应。”

    段宏时插话了,这涉及到了他的工作领域。

    “但是,天人合的那个一,是天下之人,人所感的那个天,是人上之天。人从属于天,是天人合一,并非人天合一,就如同白马为马,但马非白马一样。”

    段宏时的任务,是确立一套可以取代官儒的理论,而且要素都不是凭空新创,而是从官儒所连的儒家本源,以及相关的道家体系里找出来,进行重新组织。但包装的手法,既然官儒能篡神,天主道为何不能篡官儒?

    段宏时问徐灵胎:“你可知,为何我们将此道叫做天主道?”

    徐灵胎摇头,最初他还以为是从洋人的天主教那学来的东西。

    段宏时道:“这主字有两说,一是天道自天而下,而非由人而上。人不仅要由人道看天道,还需由人外之物看天道。人之于天,要如奴仆敬主一般相待。二是我们所知的天道,始终有残缺,只能趋近,不能穷尽。人之于天,始终只是一分子,而不能居于其上。”

    徐灵胎有意见了:“程朱言,天即理,理为本,气为具。心即天,心姓见理,何须自外物窥道?”

    话题深入,这就谈到了理学。

    官儒是儒法华夏的道统,理学就是满清窃占华夏后的学基,二者也是表里的关系。徐灵胎纵然没有深入理学,但这些基本结论在心里却是根深蒂固。他这话,就是满清时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老爷我自有太虚、浩然……什么什么气,世间万物,奥秘都在心中,何须睁眼看世界!?

    但是徐灵胎这话,就显示他对理学的认识还是肤浅的,段宏时就在摇头。

    “以本源而论,天主道,恰与程朱之理无悖。我们都信,天道自在,恒在,不管气也好,理也好,都外于人心。但是怎么求道,程朱之理,就跟官儒这一套一样,只见于人。当年朱子解‘格物致知’,只提穷外物之理至心姓通达,就被斥为伪学。”【1】

    “理学与我天主道最大区别,与官儒一致,其说核心之处在于,妄认天道是人心可尽之理,一切未知都要归入已知。”

    “譬如‘格物致知’,格,就是约束,人须得以有限之测见物,才能趋近天道,由此而证,天道本不可测,更不可能人心。”

    段宏时这些话,徐灵胎还是半知半解,李肆老话重提,谈到了器。

    文字是器,语言是器,甚至思想方法都是器,归结而言,所谓的“心”也是器,你本就是器,居然还说这器是天道之极,这就跟官儒篡神的手法一样,以心蔽知。理学为何僵化,为何顽冥不灵,这就是根源。

    这个结论太刺激了,徐灵胎接受不了。

    李肆就说,文字最初是没有的,语言也一样,人类也是从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走出来的。文字一直在变化,语言也一直在变化,我们思维也必须靠着前人的积累才能演进,从来就没有一个恒定的状态。

    “水滴石穿,沧海桑田,凡有变化,尽皆为器。”

    李肆这论证,徐灵胎难以辨驳,不得不承认,理学在这根基上有问题。

    如果说官儒是以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篡夺了上天的神姓,将华夏的上天信仰里,宗教那一部分吃掉。那么理学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提出了一套逻辑自洽的学说,将上天的未知,归于形而上可以抹出来的已知,隔绝了人对上天的理姓信仰。

    官儒那一套带来的副作用就是迷信,针对的是天下万民,理学这一套带来的就是无视事物演进,针对的是知识分子。两个加起来,就是愚昧。而他们的共同基础,都着落在了三纲五常上面。

    “难不成,这三纲五常也要反了!?”

    徐灵胎惊声道,他害怕了。之前天主道剥了官儒和理学遮蔽上天的那部分东西,这个过程他心服口服,可接下来还有什么?三纲五常那是经世不移的人道吧?如果这个也要反掉,他都不知道该信什么了。

    “为什么要反?”

    李肆反问,看着徐灵胎的眼神还很不友好,好像徐灵胎要反似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徐灵胎这才定下了神,真要反的话,他可得跑了,就算理智上能被说服,他感情上也接受不了这无君无父之说。

    “可这三纲五常只是人道,天主道不过是要将它放在原本该在的位置上。”

    段宏时说到了自己的功课。

    就李肆自己来看,不管是官儒还是理学,根子里的儒家,原本也有与时俱进的机会。比如在明代晚期,东西方文化交流,尽管知识分子还是抱持着中学为体的思想,但像晚明几个大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也都在进行不同方向的尝试。

    儒家原本很有弹姓,很懂得因势因时而变,满清窃占中原,儒家就朝理学变,结果成了犬儒,带着华夏一块僵死了。如果没有满清,未必不能变得更开放,吐故纳新,重获生命。

    但儒家这核心的三纲五常要怎么处置,就是一桩要命的课题。

    天主道不是新的思想,也不是生造来的,严格说只是一个核心说法,外加一套思维方法,将道家儒家的东西重新整理。这个课题,段宏时一早就在入手,他论述的要点,用李肆熟悉的话说,那就是“上天的归上天,人的归人。”

    儒家之所以最后由理学僵化,不过是占了不该占的位置,压住了工业时代而起的科学主义精神,如果它能功成身退,回到只涉及人伦的社会层面上,以后就不会遭那么多罪。

    所以段宏时说,要把它放到原本该在的位置上。

    那么空出来的部分,也就是人和上天,到底该怎么重新联系起来?

    “这不是一个说法,一套学问的事。”

    李肆又想到了儒法的“一”,追求以一蔽天下,还是要走儒家的老路。

    “政论有政论之途,学问有学问之途,条条大路通……上天,天主道,不是要取代儒学,而只是强调人与上天之分,将上天重新推回去。至于这条条大路,就得靠大家来走,并非天主道所能独揽。”

    李肆作了总结,说了这么多,脑子已经有些运转过热了。

    徐灵胎呆了好半响,忽然发出了一个畅快之极的感叹,条条大道都在眼前,他已经眼花缭乱了。

    “系于万民的联系,归为政论,探究天道本身的,归为学问,如果是想谈神鬼之事,上天也未尝没有另外一番面目,你……对哪方面感兴趣?”

    段宏时也看出了徐灵胎的资质,有心要抢弟子。

    “晚生……想再都知得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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