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李肆仔细看过历代鞑子皇帝的画像,可以肯定的是,顺治、康熙和雍正,都没有照他们对汉人的要求那样剃发。他们留的都是带帽画像,帽子下的鬓角再清晰不过。顺治最为明显,康熙的鬓角也非常茂密,《雍正读书图》里雍正免了冠,可以看到类似平头的发式。【1】
在这个时代,除了重臣近侍,其他人就算面过君,可隔着老远,根本看不清,更不可能拿正眼去窥“天颜”,基本没可能发现这事,而重臣近侍……他们敢说这事吗?
鞑子皇帝并没剃发这事能看出什么,后世人可能感受不深,无非也就是觉得他们借皇帝之尊给自己方便而已。可在这1712,离以“留发不留头”为口号,杀得汉人血流成河的时间才过去六十多年,剃发令像是刀子,刀刃上的血滴还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渗着,剃发令的精神支柱就是所谓的“满汉一家”。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强行剃发令的时候,孔子后人孔闻謤以孔子为招牌反对剃发令,多尔衮“大义凛然”地说:“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
话犹在耳,鞑子皇帝自己却不剃发,那这剃发令的用心就显露无遗。不过是让吊着猪尾巴的汉人时刻谨记,你们就是那脸上刺字的囚徒!那屁股上烙印的猪狗!再跟满汉不通婚不同住的政策凑在一起,以中二的逻辑能力都能得出结论:满汉确实是一家,只不过满人是家主,汉人是家中蓄养的牲畜,华夏大地不过是满人的殖民地。【2】
鞑子皇帝为什么不剃发?
嫌丑呗,华夏大地几千年历史,基本审美观并没太大变化。现代人看长须博冠的古人,依旧能感觉到美,而古人看脸上光溜溜的男子,也能感觉到美(虽然吧,嗯咳,方向不太一样)。可不管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不会觉得金钱鼠尾脑袋美。受汉人文化熏陶的鞑子皇帝,审美观自然已经不再停留在通古斯蛮夷的水平上,不少皇帝,甚至他们的一些满人亲信都还留有汉装行乐图。他们当然乐意借皇帝之尊不剃发,或者照着自己喜欢的发式剃,只要不大肆张扬,引起[***],就没人敢吱声。
李肆故意含含糊糊地忽悠萧胜,其实是让他自己去找答案。心中骨气早已磨成豆渣的人,不会把这事看得太重,反而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辩护。可萧胜这种真心相信“满汉一家”的人还存着一分率真,这个疑问,会一直埋在他心中,合适的时候……
本只想着笼络人,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下了蛊,真是出乎意料的收获,李肆出了署房,正想哼哼小曲,一高一矮两个汛兵就迎了上来。
“四哥儿,怎的一个人出来了?”
李肆能跟萧胜平辈相交,他们这些“小弟”,自然对李肆客气起来,称呼都换了。这矮子叫张应,高个叫梁得广,都是二十出头,说话的就是矮子张应。之前李肆夺枪神射,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老大不会是吃撑了吧……”
高个梁得广随口开着玩笑。
李肆呵呵笑道:“你们老大喝醉了,等会过去,听到了什么,可别记在心上,那都是酒话。”
张应一脸的不信:“老大能被你灌醉?开什么玩笑呢?别说这黄酒,就算是北方的烧刀子,他都有两三斤的量!”
梁得广也是切了一声:“老大真醉得趴在桌子上,四哥儿你可就得躺到地下去了。”
李肆耸肩:“信不信由你们……”
看着李肆飘飘而去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几步就进了署房,就看到萧胜呆呆坐在桌子边,盯着空荡荡的碟盘,两眼发直,嘴里正嘀咕着什么。
“他肯定是在开玩笑,肯定!”
“如果没开玩笑呢?不不,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对,这小子可是一直在牵着我鼻子走呢!这话可绝对不是随便说的。”
“真的没剃?怎么可能!皇上自己是满人,怎么还不剃,却让汉人……不是说满汉一家吗?”
张应和梁得广惊得脚下一停,再次对视,呼吸似乎都停了。
“老大真喝醉了……”
张应低声说,梁得广一个劲地点头。
英德县城,县衙南面,挨着城墙边立着另一座衙门。和县衙的光鲜比起来,这座衙门就破落多了,大门看似洁净,却能见到仓促抹擦的痕迹。
广东右翼镇总兵是经制名称,一般场合都叫韶州总兵,这座破败衙门就是韶州总兵衙门,平常没几个人,这会却是无数兵丁将弁穿梭来往,忙络不已。
衙门后堂,一个身材略微发福,慈眉善目,像是个商人的中年人,正眯眼看着手里的玻璃高脚杯,杯子里的暗红酒液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也像是喝醉了一般。
“葡萄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在台湾的时候,我收到的这弗朗机葡萄酒,就因为没合适的杯子,一直藏着。今天钟上位送来弗朗机玻璃杯,正合适。”
仰首举杯,一口饮尽,他闭着眼睛,腻意地品起味道来。
“大人这套水晶玻璃杯形制秀雅,晶莹剔透,杯座还有洋纹铭饰,在广州府出手也能值个二三百两银子,到了京城,怕不有千两之值?”
一个三十岁出头,穿着官服的人伺立在旁,笑脸谄眉地说着,官服的补子上绣着豹子,是个三品武官。
“去京里面圣那次,我见过养心殿的杯子,比这差得太多。这洋人的东西,还真是巧夺天工,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位“大人”正是韶州总兵白道隆,平素都泡在繁华得多的韶州城里,不在英德县城这破烂总兵衙门呆着,由中营游击周宁,也就是身边这个家伙处理常务。眼下正是他的多事之秋,不得不回到英德,住进了这座让他浑身发痒的小衙门。
条件差,环境不好都是其次,知县李朱绶的衙门就在他的北面,从风水上说,正压着他这衙门的脉气,从事务上说,他这衙门还算是寄人篱下。即便贵为总兵,却没办法在李朱绶这么个七品知县面前摆威风,也难怪他不想呆在这,如果不是镇标在城南的兵营太过简陋,两个营署房也都租了出去,他还真想搬到城外去。
“钟上位此番心意可不浅,本该是想着为他妻弟申张,却没想到那不过是旁事,现在才是真正的祸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坏了大人的大事。”
周宁恭谨地说着。
“钟上位给你了什么?”
白道隆丢开心中那片阴霾,问着自己的下属。
“一套景德镇和华堂的五彩盘,大概能值个七八十两吧。”
周宁很坦诚,平素都是由他跟钟上位联系,现在拐着弯地为钟上位说话,也不只为那套盘子,他受钟上位的好处可不少。只是这好处的根源,还在白道隆把差事派给了他,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满脑子就知道银子,眼前这难事,有银子也难解决!如果这杯子拿出去能马上换到劈山炮来,我可是真心舍得!”
酒杯空了,白道隆的心情也消沉下来。
“钟上位这个人,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够乖巧。只要他尽心解决了这事,他的事情,我自然会帮手。”
白道隆咬牙,和善面目满是无奈和愤懑。
“这事要能对付过去,我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到时候就看李朱绶的好戏!赵弘灿成天骂我鲁钝懈怠,动不动就拿参革来恫吓我,他是总督,惹不起他!可李朱绶……一个小小知县,人前对着我颐指气扬,人后满嘴白蛮子,这次借着我手忙脚乱,还把我当他的衙班使唤,真是可恨!不是我在这的生意还得靠他支应,早就给他县衙的大门泼上了一盆狗血!”
周宁像是身上钻了蚂蚁,很不自在地扭着。总兵骂总督,他可不敢搭话,而知县李朱绶是举人出身,虽然比不得进士官尊贵,身份却也足够在他们这些武人面前拿捏作态,白道隆的抱怨,就跟他嘴里那狗血一样,也只能留在嘴里。
他赶紧转开了话题:“施军门刻意多留了一个月,换到五月初简阅韶州,可即便如此,两个月的时间,钟上位在矿场的铁匠铺也赶不出这么多炮来,大人还得另想办法。”
“我瞧那钟上位的神情,似乎还有余力,应该是有什么办法,既然要当狗,就该知道拼命。只要他回给我准信,银子,物料,我都可以补给他!”
白道隆小心地将高脚杯放回红绸铺裹的锦绣木盒里,然后捏起了拳头,砸在桌子上。
“就这两个月,他必须给我弄出十二位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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