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确实很怪异,信上说,你们用妇孺拦着不让我们攻城,那我们就只好围着你们,咱们把六十多年前的旧事重新演一遍。可想到你们要把香喷喷甜滋滋的女儿家都煮来吃了,你们舍得,我们可舍不得。这么吧,我们天王仁厚,比晋王还仁厚,就用粮食跟你们换女儿家,免得你们要拿她们下锅,这桩生意不错吧?另外呢,等你们吃光了粮食,又没了女儿家能吃,那么肯定要对老人小孩也动起心思,咱们天王仁厚,真比晋王仁厚,就再把这些人也用粮食换了。

    城守汛千总姓魏,执掌具体军务,他机械地向众人念着这信,听到“粮食”一词,不仅雷襄心中一抖,其他人也都一脸惶然。

    新会被围,数万人困在城中,还不比六十多年前,那时候预有准备,人也没今曰这么多,依旧被围到要吃人,现在么……能顶过两个月吗?

    “贼人是把咱们当三岁小儿了么?换了妇孺出去,他们就径直开炮轰城!?”

    练总余希爵听到这里,冷笑出声,也引得众人连连点头,甚至还有人吞了口唾沫,一缕思绪在心底阴暗角落飘过,真到了那般田地,前辈都吃过了,咱们这些后辈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还没完……”

    魏千总舔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念着信。

    为什么说这信怪异,因为后面还在帮他们出主意,说你们肯定怕没了妇孺,我们就要开炮。我们天王也很厚待读书人,只要读书人来代替妇孺,我们绝不会开炮,哪怕伤着一个,我们都不愿意。

    “好!我辈士子,读圣贤书,为教化事,满腔正气,正好在城头斥责那帮无君无父的贼子!”

    娄学谕抖着胡子,激动地主动请缨。

    雷襄更是感动,新会还真是一县忠义!读书人也都这般有气骨!只是……真到了绝境,他是不是要学张巡杀妾那般,杀了自己的娇妻,煮来给将兵分食?不不……他可绝不愿意,不仅是为舍不得,还为的是他总觉得自己成不了张巡。心中总有哪里拧结着,让他在这个名字前自惭形秽。

    “肯定是在玩什么把戏!反正现在见着了,妇孺在前面,贼人就不敢开炮,就以稳待变!杨制台就在高州,他很快就能带着朝廷大军打回来!”

    没注意年轻知县的复杂神色,魏千总念完信,沉声咬牙说着,他可不想坏了现在这局势。

    “没错!咱们新会人可是为朝廷稳住了整个广东,整个岭南!今次就让朝廷再看到咱们新会人的忠义!”

    余练总心气十足,倒像是信了十二分一般。

    “再让妇孺散在城外,听着那昏谣,早晚要全散光,不如将老弱和女子都拿去换了粮食,也是以备不测。”

    “对对,反正城中民众数万,就算他轰塌了城墙,让民人学着六十年前那般,径直堵上就好!若是贼军敢冲缺口,就让民人立在那里!”

    “娄学谕不是说了要带读书人上城头么?那李肆多半也是不会开炮的!”

    还是有理智之人发了话,想着那歌谣就在耳边转着,再硬的心志也要被绕软,确实不能再让妇孺待在城下,可上到城头,又要乱了守备,还不如丢出去换粮食,也算是人尽其用。

    当下众人就商议妥当,都觉得只要粮食在手,民人在城,这新会就如铁桶一般,怎么都能坚持下去。雷襄也丢开了心头杂念,想着李贼不过是一时猖獗,当年三藩占了大半国土,噶尔丹都打到离燕京几百里地的近处,皇上和朝廷不也都坚持下来了吗?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雷襄当然不会把自己妻子送出去,不少人也不愿这么干,原因却各有不同。

    “爹!咱家屯粮足够,为什么还让家中女人出城换粮?这不是把她们送入贼口吗?”

    城中一处宅院里,练总余希爵正跟自己的父亲吵架。

    “你懂什么!?那李肆还算仁义,让她们出城,总还有条活路。”

    他父亲余铭福不复县衙大堂的老迈昏聩模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什么活路?那些贼子胡言乱语,爹你还当真了?”

    说起城外高唱的“新会女儿香”,余希爵嗤笑。

    “贼人只知个大概,并不知究里。当年吃人的又不是我们新会人,而是守城的兵丁!我们新会人也被朝廷的兵害惨了,他们怎知那时新会人的苦!?”

    他很是不解:“这些事爹你都跟我们小辈讲起过,怎么还被那昏话吓住!?”

    余铭福痛苦地摇头:“贼人帖子上说的事都是真的,不仅官兵在吃人,新会人自己也在吃人。”

    余希爵呆住,父亲的话就在耳边飘渺地响着。

    余铭福带着一股解脱的释然说着:“你爹我那时才三岁,记不住事,吃没吃不知道。可我少时曾经问过你爷爷,他不开口,就只指着祠堂流泪。问了叔伯辈才知道,那时你爷爷也跟着官兵一起守城,掣签选人时,选到了他。官兵说既然是丁壮,本人就免了,但得在家中另选一人,全家都盯住了你姑姑,她去的时候才十二岁……”

    说到这,父子俩同时打了个哆嗦。

    余铭福接着道:“叔伯们跟我说得很清楚,当年晋王李定国攻新会,咱们新会人本无心坚守,来援的官兵也不多,可官兵就说了一句话:想想三四年前的广州和肇庆,全城人都被吓住了。广州城破那会,尸首都飘到了恩平江,从佛山到新会,全都不战而降。”

    “李定国来攻时,最初轰开城墙,新会人还得要官兵驱赶,才不得不去搬石块堵缺口,后来发现李定国不愿伤到民人,不必官兵驱赶,也都帮着一起守城。老弱妇孺还主动从缺口爬出去,拆了李定国用来搭梯子的葵树干,逼得他只好围而不攻。”

    “到得粮尽,官兵开始吃人,新会人就掘鼠罗雀吃草,守城丁壮也跟着官兵吃人,你爷爷……唉!反正到后来,大家都开始吃了,连几个秀才都没能免祸。整个县城,家家锅里都煮过人肉,吃了不下万人。那些骨头,都还一同埋在北门外的山脚下,没人敢照着往常那般,跟其他家人葬在一处,因为没人敢去祭拜……”

    余希爵听得两眼发直,余铭福长声哀叹。

    “贼人那一番俚谣唱出来,你们还只是肠胃翻腾,我们这些知道根底的,都恨不得掏刀子把自己剐了!儿啊,咱们新会人,没谁是清白的!”

    沉默了好一阵,余希爵却笃定地笑了,他问:“爹你也知那李肆的底细吧,觉着他是个晋王式的人物?”

    余铭福没有犹豫,径直点头,新会离广州那么近,他又是一县名望,跟青田公司的人打过太多交道。李肆是个什么人,新会人大多都清楚,也正是如此,才施出这般手段。可他这一直在闽浙游手好闲的儿子并不清楚,余希爵直到广东乱起才回乡,接下族中掌握的一县练总位置,满心想的是在这一乱中谋取功业富贵。

    余希爵冷声道:“那他必败!争天下岂能怀妇人之仁!?爹把家中女眷,甚至孩儿的妻女送出去,这不还是祸事吗?”

    余铭福抽了口凉气,像是有些不认识自己儿子了,他皱眉问道:“留在城里,若又到了那般田地,该如何是好?”

    余希爵咬牙,决绝地说出余铭福熟悉而又陌生的话:“即便贼人善待她们,可李贼败后,她们不更是生不如死?留在城里,真到了那一刻,还能得个名声!”

    余铭福猛然咳嗽,他想反驳,但他却开不了口,那一刻,他像是又见到了六十多年前,正作着某个艰难抉择的父亲。

    这时候他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初之所以要让妇孺出城阻炮,不就是大家都觉得李肆不可能打得过朝廷,怕朝廷打回来的时,要将新会当作敌城屠戮吗?而李肆为什么必败?正如他儿子所说那样,因为李肆是个好人。

    他们新会人都知道,好人都是失败者,李定国是好人,所以失败了,李肆也是个好人,以他们新会人的经验,李肆也一定会失败,胜利属于朝廷,他们的忠义,是要给胜利者的。

    “罪孽啊……六十多年了,这罪孽终于浮了出来,要在咱们新会人身上重演,老天爷啊,何忍如此苛待我们新会人!?”

    等得儿子走了,余铭福泪眼婆娑,无力地捶着桌子,对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胜和败,生和死,已经看淡了,他只觉自己,连带所有新会人,都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越行越远,灵魂沉沦到不可知的罪恶深渊。

    “妇孺不再守着墙根了,城头也出现读书人了,怎么我就觉得很不舒服呢?”

    城外龙骧军中军大帐里,参军杨俊礼一边祝贺袁铁板的第二场戏完美落幕,一边却郁闷不已。

    “因为我还是开不了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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