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仅浸湿了火药,弓弦也失去了弹姓,向坡顶冲击的过程里,清兵还有石块和梭镖,他们却只有戴着头盔,套着胸甲的人体。

    一块石头凌空飞下,林堂杰没有躲闪,只是下巴一低,珰的一声,头盔被石头砸落,身形一晃,差点摔了下去。

    “指挥!你怎么不躲啊?”

    背后有人扶住了他,关心地唤着。

    “我不是指挥了,是要替你们挡枪挡箭的兄弟!”

    额头血丝流下,被雨水冲刷着,林堂杰毫不在意,一脚踩上了坡顶,挥动枪身,将两柄扎过来的长矛荡开,嘴里依旧如之前还是指挥那般呼喊出声。

    “刺刀——就是那般长!”

    大跨步冲前,连枪带刀加上人就撞进了清兵群聚而起的防线,刺刀结结实实捅进了一个清兵的胸口,他不担心左右,自有同伴来填上,而他也要替他们遮护身侧。

    “长得鞑子直喊娘!”

    呼喝声驱散了绵绵细雨声,再将一片低沉轰鸣拉起,不大的金鸡岭坡顶上,聚起的两千多清兵竟然被这三四百人撞得连连后退,就是这一撞,至少上百清兵的身体被接近三尺长的窄刃刺刀捅穿。

    一个把总软软瘫倒,双手还不甘心地把住插在咽喉下方的刺刀,两眼直直看着眼前的羽林军士兵。这士兵戴着有檐铁盔,身穿似藤似竹的胸甲,脚上的靴子厚实沉重,踩在泥里却不怎么打滑,身上还披着油布斗篷。而自己透水绵甲又冷又湿,不仅挡不住那长长刺刀分毫,腰刀挥舞起来也格外艰涩,脚下的官靴更是用不上力,一个照面,自己的命就这么送掉了。

    “早知道就不该顾着官威,换上草鞋,至少还能退得灵便……”

    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这把总顺着对方抽刀的势头仆倒在泥水里,一只军靴踩在他的头上,将已经失去意识的脑袋沉沉踏入泥中,军靴的主人跟着战友一道,继续向前迈进,逼向下一个目标。

    细节决定成败,之前众人都还体会不深,如今在雨中泥泞之地跟清兵肉搏,羽林军将士装备和训练的优越之处顿时显露无遗。有檐铁盔保证了视线清晰,而清兵的斗笠淋了几天大雨,早已破损不堪,雨水就一直刷着眼皮。羽林军将士的胸甲虽然还是藤竹制品,可鸡胸外形,外加雨水浸湿,表面极滑,不是大力的砍劈,类似捅刺等攻击都很难奏效。而清兵则基本没有防护,军将穿的绵甲反而成了累赘。羽林军的雨披是连袖套起来的,袖口还在小臂处扎了起来,大致能保证背后干燥,动作也不会太过僵硬。而清兵里,只有军将才有资格享受披着油布斗篷作战的待遇。

    另一个小细节则直接影响了双方的伤亡比,羽林军的军靴抓地结实,泥泞中也能稳住下盘,而清军士兵的草鞋,军将的官靴,在泥泞中几乎难以动弹,不少人干脆都光着脚,下盘怎么也难在全力下保持稳定。那个倒霉的把总,正是脚下一滑,被人捡了便宜。

    这还只是装备,羽林军的枪刺术是严三娘精心凝练出来的,以动作简练为要旨,攻击只有刺、抡、砸简单几式。而且作战时还队伍密集,不给敌人左右周旋的机会,就是直直一条线上的进退。这些挥着腰刀长矛的清兵虽然是肉搏兵,平曰艹练却都是以“摆阵花式”为主,根本没接受过阵而战之的训练。

    这一翼不过三百多将士,冲击山坡的时候还伤亡了四五十人,可一跟清兵对上,坡顶上的一千多清兵竟然被冲得连连后退,不是后方的千把拼命喊着赏金、连坐一类话语,当时就要崩溃。

    靠着人多,清兵缓过气来后,钉在山头上,依旧抵挡着羽林军。坡顶狭窄,不多时双方已经撞在一起,再无挪腾躲闪的空间,甚至都难挥刀刺枪,几乎就像是顶牛一般,都想把对方推挤下山坡。

    林堂杰刺刀嵌在一个清兵的肚子里,怎么也难拔出来,那清兵虽然死了,却还直直立着,被其他清兵当作盾牌,死死推压在他身前。左右的同伴夹着他,背后的同伴推着他,让他跟那死人脸就贴着脸。而他的急促呼吸,也跟那死人身后的一个清兵几乎混在了一起,那清兵跟其他无数推压着羽林军将士的人一样,都是满眼惊恐,似乎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推下去就赢了。

    当那清兵醒悟过来,手臂从人缝里抽出来,腰刀高高扬起时,林堂杰下意识也摸向自己腰间,然后暗骂一声该死,他现在只是普通一兵,再没了佩剑。

    “指挥!”

    左右甚至背后的士兵们同时发力,想要遮护林堂杰,腰刀落下,斩断一个士兵的手臂,再斜斜劈在林堂杰的肩膀上,与此同时,林堂杰身后的士兵跃了起来,手中的刺刀终于有了动弹空间,刃尖重重捅进那清兵两眼之间。可这士兵的一跃,又将身体悬在人群中,成了左右清兵的靶子,四五条长矛梭镖连续插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什么惨呼哀嚎,所有人声,都被众人的粗浊呼吸和相互推挤的沉闷声潮淹没。后方观战的连瑶营指挥使盘石玉身边,贺铭觉得很不对劲,他是聋哑人,虽然世界是沉默的,但他却能分辨出是这沉默,是因为自己听不到,还是原本就无声。

    现在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寂静,一种沸腾的寂静,这让他贲张血脉难以渲泄。

    “这时候大家都和你一样,再不需要听到什么,也再听不到什么。”

    盘石玉跟他比划着手语,这是勇气的较量,这时候只需要守着自己的内心。

    金鸡岭似乎高了一截,人影已经成了山岭的延伸,人与人之间几乎没了间隔,可血水成了一条明显可见的分界线,将岭上的人群一分为二。这条分界线原本大致是笔直的,渐渐开始扭曲,接着犬牙交错,就在一条线即将裂解为无数条时,另一波人潮由东面涌上了坡顶。

    那条血水分界线迅速倒退,接着扩散,原本靠着四五倍的人数,清兵几乎快将左营甲翼分割包围,可乙翼冲击而上,尽管也不过三四百人,清兵却如强弩之末,一直绷着的心气骤然龟裂,纷纷溃退而下。

    两翼人马顺坡而下,尽管雨水一直冲刷着,可柄柄刺刀上都是血迹斑斑,不少还挂着碎裂骨肉,刚才面贴面的搏杀,刺刀都必须得靠翻搅和撕割才能从人体抽出来。大群清兵一脚深一脚浅地奔逃,却是难逃这刺刀穿透背心。

    “继续!本抚就在这里,若是贼军打了过来,本抚就与诸位一同为皇上尽了忠!”

    金鸡岭西面,梧州城外的黑石岭上,陈元龙稳稳坐在雨棚下,见着远处溃决的清兵人群,他面不改色地说着。

    “提标本部早在英德败了,前方那帮无用之辈不过是仓促聚起,早没了提标血气!广西健儿,还得看我抚标!”

    抚标中营参将豪迈地立下壮言,带着抚标出击。

    “左营丙翼丁翼换下甲乙两翼……”

    金鸡岭下,贾昊也是面无表情,可当林堂杰的遗体从坡顶抬下来,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脸上奔流的雨水,似乎也混进了一丝泪水。

    “乙未年,已丑月,已丑曰,腊月二十七,大寒。羽林军战清兵于梧州城东金鸡岭,岭上血雨遮天,尸肉混泥。”

    参军向善轩默默写下随军笔记,此时曰近黄昏,清兵已经连续攻了三波。羽林军左营四翼轮完,右营也轮过了两翼,金鸡岭终究被牢牢掌握在了羽林军手里。而坡顶的泥浆,已不知掩埋了多少具尸体。向善轩感觉自己在坡顶上,几乎每一步都踩在人尸上,而那泥也不再是土浆,而是暗褐色的血肉之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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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知己知彼对阵不知己也不知彼

    尸体从坡顶一路铺到西面坡底,全是清兵的。羽林军的阵亡将士,第一时间就送到了后方,伤员也及时得到了军属战地医院的救治。一整天下来,羽林军两营八翼轮番上阵,阵亡三百来人,负伤五百多,伤亡超过入桂以来一个多月的总和。

    “太惨了……”

    北面白云山,龙骧军阵地上,龙骧军派往金鸡岭联络的后营指挥使孟松江脸色惨白。

    “喂喂……”

    张汉皖神色不悦,想要提醒孟松江注意言辞,这不是自损军心么?

    羽林军确实伤亡惨重,但那是跟以前比,也是跟他龙骧军比。他的龙骧军在白云山打了一整天,也付出了二三百人的伤亡,可当面之敌不超过两千人,被打下去之后,反击也很是软弱无力。金鸡岭不比白云山,就在梧州城正东,在清兵眼里是必争之地。这一整天怕不有一两万清兵轮番冲击,算算羽林军的战力可比龙骧军强多了。

    “我是说……清兵太惨了,铺得那金鸡岭上就踩不到实地,我一脚下去,同时踩着了三颗人头!傍晚炊兵送上来羊肉汤,羽林军的人边喝边吐,真是浪费……”

    孟松江继续垮着脸,张汉皖没好气地一巴掌拍上这家伙的脑袋,敢调戏他!?接着他好奇地问,羽林军的战果到底如何。

    “人都累着了,清兵尸首也都埋在泥浆里,贾统制没让大家在这事上花力气,我琢磨起码不下三四千!”

    孟松江叹气,是在叹龙骧军确实不如羽林军,要换龙骧军到金鸡岭,自然不会被清兵打下来,可伤亡怎么也得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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