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莫怀!你这头从九幽地府里爬出来的妖魔,到底要将天下陷到何等地步!?”
汤右曾怒发冲冠,唤着段宏时的字,厉声呵斥道。
“这不仅是反朝廷,更是割土裂鼎啊!”
史贻直一手挥着那份报纸,一手作鸡爪状,似乎想要扼断谁的脖颈,比汤右曾还要激动,监管着他们的兵丁赶紧拦在身前。
“把这小年轻叉到一边去,不懂事还瞎嚷嚷,倒是汤西崖……来来,咱们好好聊聊。”
段宏时心情好,只发落了史贻直,还招呼汤右曾落座。被唤作“不懂事的小年轻”,史贻直额头青筋乱跳,却是难以辨驳,在段宏时面前,他可不就是如此么?
“有什么好聊的!?你跟你那弟子鼓捣出来的这个英华,真是杂碎一堆!有胆造反,无胆称帝!现在还用上了永历年号,你们这是要自外于华夏么!”
汤右曾嘴上骂着,屁股却爽快地落下,之前还一直隐忍,今天他是准备豁了出来,痛痛快快骂死这“妖孽国师”段宏时。
他那话读深了书的士子该能明白,伪劣秀才李肆纠结的也是此事,英华有王无皇,再栽上个永历年号,就跟前明周边那些藩国,像是朝鲜、安南等国一般姓质。在他们眼里,这是要将英华治下之地从华夏分割出去。
不过李肆也只是纠结,段宏时的解释他接受了。这是个坑,还是三层复合坑。第一层是哄住那些心念动摇,却还不愿视华夏为正朔的读书人。第二层是制造自居藩国的假象,给清廷放烟雾弹。第三层埋得比较深,准备着以后对付有异心的读书人。
能看破第三层的人应该没有,但看破前两层的人不少,汤右曾学问很深,自然是其中一个。
“唔,没错,我们是要当南夷……”
段宏时悠悠说着,还理了理脑袋上的帕头,这话让汤右曾心中的华夏之火熊熊高燃,这动作又像冷水,把那火噗哧一下浇作青烟。他下意识地就压了压自己的瓜皮帽,似乎这样就能遮好自己的辫子。
“堂堂华夏之人,竟怀变夷之心!”
他中气不足地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舜,东夷也!文王,西夷也!”
段宏时笑了,早等着汤右曾这一骂呢,开口就是清廷应对华夷之辨的套话。
“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既然满清能入得,我英华就入不得!?何况我英华奉永历之号,还不能算是夷狄。”
瞧着汤右曾瞬间煞白的面孔,段宏时怜悯地摇头。
“所以啊,我英华自居南夷,却是心怀华夏啊,待得时机成熟,就该有七大恨或者九大恨了……”
段宏时用着满清窃占华夏的一番道理压回来,汤右曾喘着粗气,也是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要辨驳段宏时的道理,那就是斥责满清的正朔。
心中骂着这段宏时毫无廉耻,就为跟朝廷掰腕子,干脆把自己变夷了,可就是这么一变,朝廷却还真是占不了大义。人家就堂而皇之地说,既然你满清要占住华夏,好,那我们就不以华夏自居,而是以夷狄自居,然后学着你满清,入了华夏,我们这夷狄也就是华夏了。
“若以为散此风声,自居藩国,朝廷就要罢兵至戈,你这伪国师的见识未免也太肤浅,连三岁小儿都不如了。”
汤右曾只好玩起挪移**,不再纠缠什么华夷之辩。
“哈哈……罢兵至戈!?我那徒弟,兵不过两万,两广之地就尽入彀中,待到手握十万雄兵时,指望罢兵至戈,乃至自居藩国的,怕是汤兄的朝廷吧。”
段宏时满脸不屑,最初青浦之战,佛冈之战,到韶州、梧州之战,英华军百战百胜,所向披靡。若不是坚持强军和治政,只是一门心思对付满清,说不定这会李肆都已经入江南了。
汤右曾再度无言,李肆麾下真有了十万强军,到底是个什么局面,他可不敢想。当然,他这个书生,也是算不过来,段宏时不过是虚言,即便不算训练和武装所需的时间,要真养十万强军,李肆一年就得掏一千万两银子……“你这英华之国,官府下乡,苛逼民人,又放开工商,任其掠食,这可是华夏三千年未有之大害!到时仁德败坏,道义不行,满地冤怨充塞,纲纪伦常溃灭,你等终究是识书知理的士人,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汤右曾再次转移战场,话锋直指英华新政。
“不懂不要乱说话……”
段宏时悠悠又品了口茶,目光像是从云端投下,看得汤右曾心火又从灰烬中腾腾燃了起来,他说错了吗?这《越秀时报》的上一期仔仔细细讲过了《英华民宪》,这一期又讲《英华商宪》,他汤右曾可是朝堂之人,透过这些文字,这伪朝的勾当他可一清二楚。
“你们那点心思,怎能瞒过我汤右曾之眼!”
汤右曾终于稳住了阵脚,挥指喷沫,滔滔不绝。
官府下乡,将一县当一府,一府当一省,把吏员纳入官身,层层迫民。还为乡绅设公局,授国器与强民,上抗官府,下榨小民。论前者,华夏千百年来,至多不过千人供养一官,而你英朝竟要百人供养一官,此政已不止宋时冗官之祸!如暴秦一般,压草民于乡垄。论后者,强民执国器,世代而下,怕不造成满地门阀!?更如乱晋,国将不国,民将不民!
“嗯,果然是有见识的,可惜啊,一身所长,竟不能造福于民。”
段宏时就静静听着,听完还来了这么一句,让汤右曾气得差点内伤,你们还造福于民呢?就你们这番折腾,怕不三月而亡!
“我英华摊丁入亩,永不加赋,废了奴籍,还简刑宽法,更大开民人言路,这是三代之治,这些你怎么不提了?”
段宏时挤兑着汤右曾,这几期越秀时报上满是此类善政,汤右曾不可能没仔细揣摸过。
“官样文章,文人手笔,历朝都是这般粉饰,有何新奇!?”
汤右曾眉毛胡子揪着一处,还勉强揪着救命稻草。
“呵呵……确是如此,但也还有不同,毕竟我英华是做了七分说十分,而且这十分,也已许在了将来。历代则是做一分说十分,可不敢以细政许之天下。更不如你的朝廷,本是扣分之举,也能说成十分,就此而言,英华确是难望你满清之项背。”
段宏时毫不留情地扯开了汤右曾心中那根稻草,让这还守着一分清灵本心的朝堂大员暗自惨呼一声。清廷桩桩旧事,他可是一清二楚。
“而你观英华之政,不过还是循着儒法之术而思,自然是看不得准……”
段宏时继续在云端上优越着,汤右曾又有劲挣扎了。
“就是你那天主道么?浮在云上,三分道,三分杨朱,三分古儒还一分墨,依旧是一堆杂碎!”
听得这话,段宏时却连连点头。
“对你们学儒已学入骨髓,难以挣脱之人来说,天主道确是飘渺,不过这天主道,不是学,而是道,所以还是能透入儒学,让你们窥得一线。”
这话说得汤右曾更是心气十足,正要跟段宏时就天主道的东西辩难一番,却见段宏时将他之前翻看的那本新书举起,在他眼前悠悠晃着。
书皮上三个字赫然入目,让汤右曾蹙眉不语。
“真……理……学?”
一边被兵丁警告一番,沉默旁听的史贻直念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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