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襄此前已在无涯宫被打了板子,无数人亲见,浑身鲜血淋漓的雷襄被拖出宫门,连带越秀时报也被停刊。但这处罚该只是正在火头上的李肆随兴而为,并不算正式处置。
十月初,天王府发布谕令,宣布《越秀时报》“谤君不尊”,“败文坏德”,停刊三月整改,越秀书院山长雷襄以文犯禁,终生再无参与科举的资格。
这处置让所有人迷惑不解,初看很是严重,英华立国后,还从无因言治罪的先例,现在越秀时报骂了一通,办报人就被剥了士子最在意的前途,再不能参加科举,读书又有什么用?很多人都在猜测,不定雷襄要潜逃北归。
可细细看这处置,却又觉得无比轻微,骂了一通君王,还骂的是英华立国根本,这报纸居然只是停三个月,之后还能再办。甚至板子全打在了办报人雷襄身上,对那白衣山人不闻不问?
谕令发出后,前两天大家都还在嚼,还在等着后续有什么处置,可等来的却是李肆出巡广西的消息,众人才明白,这就是最终处置。
这下各方人马都不乐意了,工商和朝堂地方的官员们都觉处罚太轻,即便英华要兴宋治,不因言杀人,可这等谩骂君王,诋毁国政之语,怎么也该封报抓人吧,现在却是轻轻一板子下去。工商不说,官员们都在想,要是自己治下再出这等悖逆之事,工作可难做了。
士子之流也很不高兴,你李肆不是说要兴宋治么,那白衣山人又没针对你个人,只是谈的国政,你就要停报,还把雷襄那般重处,你这是说一套作一套,以后士子们还敢谈国政么?
安静了十来天的越秀后山终于热闹起来,广州工商招呼了上千工人伙计,堵到了越秀书院的门口,泼狗血,挂条幅,高喊“腐儒误国”。而数百读书人也涌了过来,本是表态支持越秀时报,跟这帮工商“走狗”撞上,两方人马唾沫冲天,鞋帽来往,鸡蛋菜叶横飞,到最后终于爆发了流血冲突。
“主笔,咱们以后该怎么办?”
外面闹得欢,越秀书院里,面朝下趴在床上的雷襄却是神态怡然,他的娇妻雷氏虽还两眼泛红,面容却已没了当初那般惊惶,款款大方地为上门讨教的书院诸人斟茶倒水。
他们夫妻镇定了,书院诸人心头却是没底,他们的越秀时报说是停办三个月,可瞧外面的热闹劲,很难说就是最后的处置,就看北面清廷的过往历史,不定都有下狱的可能。
“你们还好意思问怎么办!?那李方膺胡说八道的时候,你们吃什么去了?我让他代理刊行之事,不是让他代理我的笔杆子!你们说说,是不是对那李方膺的言语也心有戚戚?才装作没看见,任他换了那期国声!?”
雷襄却是骂起了这帮人,这些人连忙低头请罪。
“这报纸是天王办的!尔等是吃天王的薪俸!若是不满天王之政,天王又没禁民人办报,自去办报骂人就好!吃着天王的饷,占着天王的报,满口荒唐言,还大义凛然说是为天下,为道统,为国政,私德都不守,有何面目论政!?我最不齿那李方膺的就是这一桩!”
雷襄越说越气,书院诸人相互对视,心说完了,咱们估计真要遭罪。
“那李方膺自要领他的罪!但不是现在,至于你们,三月之后的事,我暂时不能说,若是还有心鼓吹之事,我另有安排。”
接着雷襄终于谈到了正事,让众人出了口长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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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要战人心 先上马甲
此时越秀书院外已是人声鼎沸,呼号冲天,广州县典史陈举带着大批现在改名为“巡警”的兵丁到来,一顿木棍加辣椒粉的联合攻势,两方人马的冲突在即将突破流鼻血程度时就嘎然而止。
可越秀书院外的喧闹不过是一场浩大风波的前音,事态迅速升温,直指英华治下深处的人心。
“绝不能让这帮读书人再骑到头上!今曰还是白身,骂天王只被小惩,明曰当了官,杀我们商人,就如那‘清官’张伯行一般,是不是也会没事!?”
“天王如此娇纵读书人,真是凉了我们的心!我们可是始终站在天王背后,助他打出这一番局面的同心赤子!”
“联名上书!要天王狠狠敲打敲打那帮腐儒!这英华可不比以前,是咱们工商的国。他们读书人别想再来左右朝政!一语定我们工商的生死!”
广州青浦,那栋汇聚了三江票行总部、青田公司总部和工商总会三根英华顶梁柱,被人称呼为工商三衙的大楼里,工商总会的会董们正在慷慨陈词。
“天王优容读书人,不过是为安天下人心,根底还是要靠着诸位的。此事的处置是一桩大工程,天王早有谋划,诸位须得安心。联名上书之举,无助于平息事态……”
天王府工商署署长,工商总会监事彭先仲劝解着众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一改过去犀利言辞,就是在例行公事,这些话可难以安抚人心。会董们心知肚明,此事彭先仲肯定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对李天王的处置颇有微辞。
工商总会在暗聚风云,士子们也没闲着,广州贡院,数百士子也正聚在一处,听着一个苍凉高声慷慨陈词。
“李天王在这岭南复我华夏,他立国为王,凡为汉家子,都应景从!都应尊仰!可华夏得复,道统却还未复!圣人大道,千载相传,我华夏之为华夏,此乃根本!天王靠工商起家,却不能靠工商治国!诸君,此乃我辈士子慷慨而起之时!”
“但那白衣山人之言,却非我辈士子效仿之举,言政须谨,岂能以意气论国事?天王未治他的罪,已是极显优容,这可是历代未有的宽宏胸怀!诸位该做的是弃绝那白衣山人文中之意气,以理以学,循臣礼与天王论政。若是乱了君臣之义,肆言无忌,不仅于我辈之道无益,甚至还会逼得天王闭了这亘古未有的自在言路……咳咳!呸……”
讲话的是今科举人郑之本,还没讲完,一堆烂菜叶劈头盖脸就砸了上来,他这温吞水的主张,要跟白衣山人划清界限的立场,让年轻士子们嗤之以鼻,群起而攻。
“你怕是为了那金殿提名,才要诋毁白衣山人吧!”
“什么宽宏胸怀!?李天王能比得宋仁宗!?老秀才给成都知府上反诗说‘把断剑门断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仁宗都不以为然,反而把那老秀才拔成司户参军。白衣山人还只是刺讽国政,李天王就当作要案处置,他哪有什么胸怀!”
“说得是!李天王不敢治白衣山人的罪,不过是人家骂得好!骂到了痛处!他无言以对,他知道白衣山人背后,站着咱们这些铁骨赤胆的士子,这才不敢发落!”
“没错,就该趁着这股大势,将这英华的铜臭味涤荡干净!咱们公车上书去!”
士子们纷纷攘攘叫嚣着,郑之本一脸红一脸青地退下,他儿子郑燮混在人群中,虚虚伸手来扶,一副遮遮掩掩怕被旁人见着的嘴脸,气得郑之本一挥袍袖,扭头就走。
“郑兄,这帮士子血气方刚,就当那白衣山人是完人,谁敢说他坏话,谁就是罪不容赦的公敌。咱们都有那般过去,别太放在心上。”
贡院廊道里,一位穿着红衣官服的老者安慰着郑之本。
“一群无头苍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者身边还有个年轻的绿衣官员,面目竟与这老者依稀相似,他盯着这帮躁乱的读书人,眼里满是鄙夷。
“屈主事,屈司曹……”
郑之本向这两位官员行礼,心道人家父子就能齐心,自家儿子怎么就总是不愿跟自己同道呢?
屈明洪,现任天王府尚书厅礼科主事,他儿子屈承朔是刑科司曹,身为岭南大家屈大均的后人,深受士子们尊崇。
“为何不拦着这些年轻人?他们要逼怒了天王,前路可不堪设想啊。”
郑之本忧心地说着,屈明洪所掌的礼科文制房,管的就是乡试会试一摊事。
“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与其拖到会试再生乱子,不如现在就让事情明明白白显出来,这样朝廷才好在明面上作出处置。”
屈明洪这般说着,郑之本却是一怔,他隐隐听出了屈明洪的意思,片刻后长长一叹,再看向那帮正在鼓噪的年轻士子,心说原来英华朝廷里的读书人,也都想着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李肆在这言路,甚至国政上,到底会有怎样的底线。
“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此一探而流血。”
郑之本摇头慨叹,悲悯而无力地思忖,为何士子血气,总要被他人玩弄在指掌之间……眼见两方人马磨拳擦掌,憋足心气,都要联名上书,乃至聚起人马,去无涯宫宫门前叩阍,这是历代政治斗争的传统路线,大家再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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