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着开阔处,李方膺嗯咳清理咽喉,就要开工,却被外面一阵“来了来了”的欢呼声搅散。

    一群士子簇拥一人进来,这人三十来岁,一身素麻长衫,显得格外洁净,扫视这片“人间炼狱”的目光无比清澈,带着一股隐隐不属于人世的出尘味道。

    “边画师,就将咱们这血腥之状好好画下!昔曰王安石变法,一张流民图让他留下千古骂名,今曰李天王毁儒,就留下这张士子蒙难图,好叫后人永世不忘我等士子卫护道统的决心!”

    “是啊,颐公兄,看在你也曾为秀才,同是士子一份,我等才延请你来,画这千古留名之作。”

    “我们十多家书局都联络好了,下期首版,不著文字,此画就是独版!”

    原来是士子们请来画师,要将这悲壮一幕画下,广传天下,唤醒人心,李方膺心中不快顿时消散,也准备朝前凑去,占个好位置。

    那边画师已经扫视完场中情形,摇头慨叹,众人都以为他也被这惨状感染,却不料他开口道:“这怕是画不出什么惨状……”

    士子们都怒了,这还不叫惨!?广州糊墙案,死三人,重伤无数,这满地可都是铮铮士子的热血!

    边画师笑了,像是被气笑的,他挺胸负手,目光深沉,该是在牵引着心中沉沉的记忆。

    “我边寿民以画成名,诸君以为边某画的只是天庙的天圣图和英华的国图么?诸位可是小瞧边某了。边某还画过《九星桥圣武图》、《血肉岭雨战图》、《漳浦卫城图》,什么叫惨状!?积尸如山,血流漂杵,一命如一尘耳!这几幅都还只是依着他人言述而就,不足为道,边某即将画成的《宜章决战图》,那可是边某置身战场的亲历之作!其间有清兵横尸盈野,倒伏如草的凄惨,也有我英华将士身被数十创,身死犹战的壮烈……”

    他再看了看这一圈伤号,摇头道:“即便是一营的伤院,也比眼前这景象触目惊心。要我画,可以,边某有言在先,免得诸位曰后诘难。这画要印在报上,广传四方,就怕世人不觉诸位受了多大的苦,反而会说天王仁义,还尽心救治诸位。”

    士子们楞了好一阵,纷纷攘攘叫了起来,什么“武人死疆场是命定之事,岂能跟士子殉道统等而论之”,什么“你边寿民也是为李天王粉饰之徒,咱们是看错了人”,还有人更叫骂道:“读书人是国家栋梁,是国本!伤损我辈士子,桀纣亦未行过!”

    边寿民涵养很好,就只微微笑着,等骂声稍减,他才又道:“边某亦画过一幅《新会士子诵书图》,李天王连那等顽冥的士子都不愿加害,怎可能对你们这些愿意出仕英华的士子下狠手?这话喊出去,怕是乡间老农都不会信。”

    “新会士子”一词出口,满屋士子们都安静了,他们对新会读书人的观感是极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大家其实是同路人,都是为着心中的大义。但另一方面,新会人所为又摧垮了满清在他们心目中的华夏正朔地位,他们又必须要跟新会读书人划清界限。

    边寿民提起新会读书人,就如一股寒风,吹却了他们心头那股喷着泡沫的热血。不管李肆到底是不是真心厚待他们,至少英华治下的人心,都会觉得他们已受优容,而他们这般跳腾,倒显出无理取闹的作派。

    “李天王要士农工商一体视之,这是要绝道统,他不诛人,却要诛人心!这般阴狠,远胜鞭挞区区肉身!这惨状,也并非在血迹上!”

    李方膺终于寻着了机会,高声开口,将士子们被边寿民冰下来的心气又烘热了,没错,李肆这英华不仅官吏一体,作官先得做吏,还削了千百年来读书人都享有的特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可是天经地义的圣贤大道!若要说道统到底是什么,细节上大家还各有争议,可读书人高人一等,这可是道统里亘古不移的一桩,砍掉这一桩,比砍掉无数读书人的脑袋还要凶残!

    “我李……”

    李方膺正要趁势急进,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猛然退潮,转到了门口另一个身影上,李方膺一口气没出顺,憋得咳嗽不停。

    可他却再没一点心气要争回众人的注意力,那是个素青身影,正是英慈院大夫的服色,而这身影高挑窈窕,并非一般大夫,来人正是英慈院院长盘金铃盘大姑。

    “这是英慈院的伤病间,何的在此吵嚷!?你们不顾惜自己身体,扰着其他人可要怎么算?”

    盘金铃一边扫视众人,一边淡淡叱责着,士子们都不敢跟她对视,一个个低下了头。盘大姑善名广传,自有一番威严,而那出尘气息更加浓郁,边寿民侍立在旁,就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

    “诸位所请,边某无能为力,告辞……”

    边寿民立马就溜了,走的时还向盘金铃拱手低唤着什么盘主祭。

    “盘大姑,你自是一颗仁心,对我辈士子卫道之行,就没什么话说么!?”

    读书人终究是心思多,有人鼓足心气问了这么一句,众人都暗道一声妙,这是逼着盘大姑对此事表态。若是她能为士子说上一句,读书人一方的底气就会更足。还有不少人暗道,传闻盘大姑跟李天王关系暧昧,多半是李天王放在外面吸聚人心的棋子,要出言指责他们士子的话,也算是揭了盘大姑的底细。

    “我盘金铃心中自有一道,那就是治病救人,无分贵贱。我不涉你们的道,你们也别来侵我这道。”

    盘金铃低沉一语,还带着隐约火气,听得数十人都是一滞。这话像是在斥责他们,却又自有立场,完全是袖手事外。而细细听起来,盘金铃这道还稳稳压在他们那“道统”之上,让他们觉着份外难受。

    “你们伤了病了,我来诊来治,你们死了,我来埋来祭,士农工商兵,在我眼中毫无分别。人么,终是气归上天,只留下黄土一杯。”

    盘金铃放缓了语气,这话却是再明显不过地刺他们了,可他们却都无言以对。

    接着盘金铃那明亮眼瞳一闪,认出了李方膺,摇头道:“李方膺,你父亲病重,已送往叶神医处诊治。为何你来英慈院,不先去看你父,却在这里呆着?”

    李方膺如雷轰顶,瞬间就汗透重衣,父亲病重!?纷繁念头潮涌而过,汇聚为一股巨大的惊惧,这可是大大的不孝!

    “李方膺!?你就是白衣山人李方膺!?”

    盘金铃走了,李方膺还楞在当场,其他士子却招呼起来,可此时李方膺是再无心执行他那“重返人心战场”的计划了。

    抱着招呼一下众人,备着曰后联络的心思,李方膺正待说话,却听得众人话语纷纷。

    “你怕是李天王用来勾人的铁笔吧!?为何咱们贴个墙贴都遭了罪,你现在还好端端甚事都无!?”

    “你丢出一篇软绵无力的谏书,之后半月都不见踪影,怕是在坐看风云起吧。”

    “在你之后,直言刺谏的丁卯和似乎人毫无音讯,有传闻说他们已被黑衣卫暗中处置,仔细想想,这番形势,总觉是有人暗中布置。你这钩子的嫌疑,怎么也难洗脱。”

    “李方膺,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要看着咱们的惨状,好找那李天王讨赏么!?”

    李方膺目瞪口呆,钩……钩子!?天可怜见,他才是第一个跳出来仗义执言的人,为此还坐好了下狱的准备,却不想如今形势一转,他却被同道中人怀疑为李肆用来钓鱼的工具。

    “我……我李方膺卫道之心,上天可表!”

    李方膺心急父亲,不敢再逗留下去,丢下狠话径直走了,背后响起一片呸声。

    “你既为李逆办事,我们父子之情,就此一刀两段!”

    到了英慈院对面叶天士开的内科医堂,李方膺却被父亲骂了出来,他父亲一颗赤心留在了大清,卫护道统之心更坚,听闻儿子就是这场“抑儒”风波的钩子,自是不愿再见一面。

    “没想到相公已是转了心意,可之前对着妾身却言之凿凿,那竟都是假话,相公面目,妾身就觉再难看透……”

    李方膺憋闷不已地回了家,妻子小萍一边服侍他换衣一边低低说着,李方膺当时就想咆哮出声,我是冤枉的!

    “我是李方膺,我是白衣山人,我就是骂那李肆了,我是真心骂的,且来拿我!且来拿我!”

    李方膺光着脚冲出门外,朝还守着他家门的两个法警高声嚷道。

    “劝过你你不听,看吧,就为搏名,终于把自己搞疯了不是?”

    “拿你?还得给陈典史塞银子,好跟他预订监狱的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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