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后,一个穿着灰黑教士长袍,棕发碧眼的年轻神父出了马车,让门口这两位神父楞了一下,他们可没想到,坐在这贵族马车里的,竟是一位同行。

    那神父朝教堂走来,没走两步,记起了什么,将手里拿着的一顶帽子戴在了头上,再昂首挺胸而行。帽子后面带着两根硬翅,随着他的脚步悠悠晃个不停。

    “伽斯提神父!?朱瑟佩?伽斯提里昂!?”

    虽然目光被对方那晃悠悠的帽翅干扰着,但两个神父里年长的那个还是认出了此人。

    “法林神父……”

    对方也认出了年长之人,然后脸色一正,双臂一抱。

    “今天我是以皇帝陛下的名义,来向教会递交谕令的,两位请叫我……朗世宁。”

    朗世宁一边行礼,一边心想,咱们都是耶稣会同仁,所以就没必要穿官服来了。朱瑟佩?伽斯提里昂是位神父,现在只留在耶稣会广州分会的档案册里。现在的自己,是内廷画师,中书省通事馆六品通事朗世宁。

    “中国皇帝的谕令?难道燕京城里来了特使?”

    那个叫阿洛斯的神父似乎来这里不久,一句话出口,就连他的同伴法林神父都皱眉不已。

    “阿洛斯神父,身为我主的仆人,每到一地,就该仔细看清我主所牧羊群的颜色。我们这是在广州的黄埔,南中国皇帝的皇宫就在三十里外!”

    法林神父训斥了一番,然后向郎世宁笑道:“席尔博主教还在澳门,要颁谕令,还得去澳门找他。伽斯提,你也是耶稣会的一员,听主教说,这教堂能建起来,还有你的一份贡献,可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教堂来主持一场弥撒?”

    郎世宁下意识地道:“法林神父,不要质疑我对吾主的信仰,我只是……”

    从衡州到长沙,血雨腥风,天坛祭礼,乃至大殿登基,包括前几曰皇帝的大婚,幕幕场景在郎世宁脑中闪过,他是画师,这些场景都已经留在了他的画布上,同时也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带起的种种思绪,已让他感觉,自己跟虔信的上帝有了一层隔膜。

    郎世宁镇定下来,低低而郑重地道:“我只是在跟随一位伟大的君主,看着他一步步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法林神父平和地笑道:“希望这位伟大的君主,创造的是一个令吾主喜悦的世界。”

    郎世宁努力撑开自己的嘴角,应了一声:“一切荣耀归于吾主。”

    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道,如果吾主就是皇帝陛下和他那些睿智的哲学家们所说的“上天”的话,这话该是没错。可平曰听起来,“上天”好像比吾主还大……将这近于异端的思想泡泡戳破,郎世宁这趟扑空,就想转身离去,却被一声高呼拉住。

    “朗大人!哎呀朗大人,等你等得好苦啊!”

    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渣的汉子冲了过来,护卫郎世宁的骑士拨转马头,就要将这人拦住。

    “我是欧礼旺!澳门总督的特使欧礼旺啊,两年前我们就在这见过,那时教堂还没修起来呢!”

    朗世宁赶紧止住骑士,这个看上去就跟叫花子似的欧礼旺终于逃过了马蹄之灾。

    “以前你确实是总督的特使,可现在你……”

    看着这家伙的狼狈模样,郎世宁怎么也不相信此人还是总督特使。

    “我现在也是……千真万确!哎呀,总督现在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就盼着能有跟皇帝陛下说话的机会!我天天在教堂这守着,就是为能见到朗大人你啊……”

    欧礼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让郎世宁心中也恻然不已,可他还没明白,澳门总督特使,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凄凉地步?

    “事情是这样的……”

    在教堂附近找了家小酒馆,欧礼旺将一肚子苦水吐了出来。

    “我们澳门人……好惨啊……”

    他的讲述以这样的悲苦之声开场。

    两年前广东变乱,眼下这位占据了大半个南中国的皇帝陛下,当时揭竿而起,自称“天王”,还只是反贼李肆。那时候澳门已跟李肆有很多往来,包括船员、工匠。

    因为李肆控制了整个广东,澳门就在广东腹地,澳门人和总督不愿直接开罪李肆,一面派出欧礼旺为特使,商讨澳门地位问题。一面也摆出恭顺姿态,对李肆设立海关,将澳门贸易也纳入到管理范围这事,没有摆出强烈的抵触姿态。

    但欧礼旺一直没见到李肆,只跟一位王妃隔着帘子作了简单商谈,对方似乎只满足于了解澳门人有没有胆气直接跟李肆为敌,不愿意谈进一步的地位问题。

    由此澳门总督马玉发了飙,同时他认为,大清国皇帝才是中国之主,之前诸多反贼都被那位伟大的皇帝陛下给剿灭了,李肆不过是清单上新增的一个,所以他决定澳门不再跟李肆走在一起。在他的暗示之下,澳门人从李肆的各类事业里退了出来,据说还对李肆造成了不小的损害。

    但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偏离总督以及大多数澳门人的预料,大清国跟李肆几番大战都落了败,甚至大清国那位伟大的皇帝带着大军亲征都无功而返,听说还被李肆亲手打伤了。

    接着就是李肆登基为帝,坐拥南中国,而北面大清国的皇帝因伤死掉了,新君虽然上台,国家却正处于内乱的边缘。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将贸易纳入到海关管理外,李肆一直沿袭清国政策,没对澳门作出什么处置。

    但随着李肆成为皇帝,一切都变了。

    郎世宁问:“变成什么样子了?”

    欧礼旺一把抓住郎世宁的衣领:“朗大人,您再不帮着传个话,让我能见到皇帝陛下,我们澳门人,就全完了!”

    用手遮挡着欧礼旺的唾沫和泪水,郎世宁心想,这家伙的表演功夫还真是老到,怪不得澳门总督一直委任他为特使。

    郎世宁错怪了欧礼旺,数百里外,澳门通往香山的莲花径,厚重木栅南面,挤着数千澳葡人。这些人个个满面污垢,形容枯槁,不少人拍着木栅,呼号连天,可木栅如山一般,没有丝毫动弹。

    木栅后方,乃至木栅两侧山道上,上千蓝衣卫军持枪而立,警惕地看着这些葡人,枢密院广东卫司使周宁正跟另一位澳葡总督特使对峙。

    “依照明清旧例,我们濠镜葡人完纳租税,事务自理,每一份文书都有存档,你们不能违反约定!”

    那位特使也是个神父,正脸红脖子粗地朝周宁吼着。

    “现在只是封水闸,禁粮米,明天下午三点前,还没得到你们总督的正式回复,所有在濠镜里的葡人,都将被列为踞占我大英国土的盗贼,到时就不是我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周宁懒懒地一指远处海面,那里帆影憧憧,竟是一支舰队。

    “到时就是我大英海军的事,他们可不懂什么谈判,他们只会用枪炮说话。数十艘炮舰,上万士兵,你们澳门人,每个人都能摊到足足的份量。”

    对这蓝衣将官的威胁义愤填膺,神父哆嗦着在胸前划着十字:“主啊,原谅这些罪人吧,他们绝不是想当屠杀妇孺老幼的刽子手,他们绝不是要无理剥夺我们生来就居住着的土地……”

    周宁气得嘿嘿一笑,这逻辑听在他耳里,本已养平了的脾气顿时翻腾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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