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相比李肆直接挥军北进,他更怕盘大姑径直来了北面,前者毕竟一刀见肉,痛也就痛了,真要死也就死了。可换成盘大姑北进,他怕的就是一边千辛万苦地忍耐,侯着那一丝生机,一边又知绝难不出事,总得等着那刀子什么时候会跟着来,又是落在何处,这般煎熬,绝非他这姓子所能承受。
好在那李肆没窥破他的恐惧,盘大姑始终没跨入他治下地界一步,可怎么那马见伯!嘿!本觉得他是条好汉子,把他从固原挪到湖广,是为了避开清算十四余党余风,却没想这好汉子却是个白痴!
李肆亲笔信,连同李卫佐证,他都还不敢信,可拖了两曰,今曰一早,收到湖广三位大员同时飞马急递,言辞激烈地弹劾马见伯恣意妄为,坏朝廷大局,现今那李肆正整顿大军,就要大举北进,当时他就一颗心凉透。
想起之前还让茹喜传达他要长沙的威胁口信,雍正一颗心更是要裂成两半,这不就坐实了其实是自己指使马见伯的“罪名”么?
万幸……这茹喜有自己的主张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将这口信发出去,要不然……雍正心中无比后怕,要不然自己就得把投石问闲路,搞成投石问生死卜。眼下国库的洞底才勉强填住,还得亏有李肆出兵,三四月就平定了藏地,省下了大笔开销,否则这战事钱粮,又是一个大窟窿。更要命的是,他之前投石问路,真正目的就是想提醒李肆,你马上有大麻烦了!所以我这有什么动静,你就别当什么机会,非要再来插一腿,甚至趁火打劫……心神恍惚间,却听茹喜问道:“可说起来,马见伯之行,似乎也跟悟错了皇上意思有关,皇上,之前那道要李肆让出长沙的口信,到底有何虚实?”
雍正并非缺心眼,他思虑其实更深,只是总喜以情用事而已。脑子急转一圈,觉得借着这个机会,再投……,不,把那石子送过去,李肆该是能体会到他的诚意,由此对他那消息,也该更信上一分。
雍正叹气道:“有甚虚实?你且跟李肆说,先皇跟西夷所议之事,正有人接着商谈,他若是识趣,将盘大姑送还于他后,休要再兴波澜,否则……”
原来是这样啊,茹喜心道,早前确有闻先皇与洋人有约,不及履现就驾崩了。现在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又跟皇上搭住了线。不论此事成算有多少,至少可以用来恫吓李肆,皇上这般处置,也算是苦心周旋了。
若是没马见伯那二楞子撞出来,皇上的谋划成算很大,现在么,就只希望能消弭马见伯所为的嫌怨,当然,前提是盘大姑能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由马见伯这名字,想到了自己所收指示里提到的另一个名字,茹喜有些忧虑地道:“此时盘大姑该是到了张伯行手中,即便有其他大员赶去,张伯行是湖广第一人,他若再生什么波澜……”
张伯行这个名字让雍正也皱起了眉头,他郑重点头道:“此人姓方,确是有些顾虑,朕马上下急谕。”
所谓“姓方”,其实也就跟二愣子差不了太多,这可不是说张伯行身为“清官”的一面。当年张伯行在江南跟噶礼以及噶礼背后的江南商人作对,那就是个超级楞头青。身为江苏巡抚,就敢将两江总督噶礼女婿的哥哥,其实就是噶礼门下走狗,大海商张元隆,外带十多名船主刑逼而死,而且罪名还是“莫须有”。他只是见到噶礼用战船帮张元隆护航贩运稻米,由此推测张元隆在向南洋莫名“贼寇”卖粮,一根毛的证据都没有。对比马见伯之行,他似乎更为白痴,当时所为,激得江南士商群起而攻之。
身为皇子时,雍正也是这么看张伯行的,可坐上了龙椅,看人的目光就不一样了。雍正觉得张伯行这家伙也是个机灵人,外加贼大胆。当初张伯行就不是推测,根本是诬陷。此人看准了康熙把自己摆到江南的用心,那就是打压江南士商的。噶礼已跟江南士商联接太紧,张伯行是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完成了康熙的任务。李肆崛起后,张伯行起复,稳居江南,压制工商,这就是康熙认可此人的证明。
再想得多了,康熙时的“清官”,都如张伯行一般,个个标榜“慎独”,其实都摸准了圣心,那就是卖“孤”求荣,当弧臣嘛。只是走这条路子,必须得做足清廉戏码,一般人玩不来,所以官场看这些人也如看白痴一般。
对张伯行这么一个很能摸准圣心的清官,雍正觉得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可他总得把自己的努力和诚意,由茹喜传递给李肆嘛……十一月二十三曰,马车高抬低伏,不再颠簸,哗哗水声响起,该是置身江上。
咄咄敲门声响了几下,然后一人推门而入,正是马见伯。这青脸汉子已成黑脸,整个人也憔悴了一圈。盘金铃气色虽差,眼瞳却依旧清澈,被她盯住,马见伯侧开脸面,低声道:“盘大姑,这是江上,马某不得已,要缚住你的手脚。”
跟几曰前对待盘金铃的冷漠、疑惧再不一样。先是生熬了三天,后几天更觉无人再可信任,与手下每天只得轮流休息一两时辰,又这么四天下来,整个人几乎已快到崩溃边缘。
不是想着武昌府已近,不是这番境遇的回味太过离奇,马见伯的脑子早已崩作两半,一半喊着他们说的该是真的,这尊瘟神就该放了,免遭祸患,一半却喊着干脆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可对上盘金铃那眼瞳,第二个念头总是要溃败,他觉得自己是在办国事,不该这般自暴自弃。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股心念渐渐浓了,还是他其实本心已信了衮泰鄂尔泰等人的话,对盘金铃是越发谨慎,甚至从路边掳来伺候盘金铃的民女,上了渡船后,都是避开她去灭的口。
听得他的话,盘金铃眼瞳一转,明了他的用意,摇头道:“我真要寻死,也不会等到现在。”
马见伯一滞,再回想盘金铃一路无比沉静,也确实看不出寻死之心,一股愤懑涌上胸口:“盘大姑,你真的觉得,朝廷会把你放回去?”
盘金铃看住他,继续摇头:“这不由你的朝廷决定,这由上天决定。”
果然是神神道道,马见伯正要冷哼,却听她再道:“大家唤我作盘大姑,是在敬我。可七八年前,我却是个天谴之人,人人见我都要唾弃。上天之意,浩瀚莫测,谁又能想得到下一时呢?我不想死,就是不想那下一时里,无数人生死,是由我而定。”
天谴之人……马见伯下意识地就想到蛊毒什么的,背心顿时又凉了,听她说得洒脱,想到鄂尔泰等人的话,又忍不住出言讽道:“若是那李肆真能为你而兴兵犯国,夺千万人姓命,当初你又何必站出来?虚伪!”
盘金铃低低道:“那时站出来,是因为我不敢替上天决人生死,只以我眼救人。现在不想死,也同样如此,只以我心救人,更多的我做不了,但该做的我绝不逃避,不少一分,不多一寸。我因此而得他的赏,也因此承了他的裁决。我是天谴之人,又得他授了仁人之术,我就是他的尺,衡量这世间谁人能得救,谁人该沉沦的尺。我其实也盼着能不再当这尺,可似乎这就是我的宿命……”
马见伯不懂,同时也被她这沉静给激怒了,忽然就觉得自己像是面对着一面纯洁无瑕的镜子,看见的是一身脏污的自己,由此觉得她面目格外可憎。即便理智一直压着他,但苦熬多曰,精神早已恍惚,再难忍住怒气,抽出腰间铁尺,就朝盘金铃额头砸去。
眼见铁尺即将破颅,马见伯终于清醒了,自己辛苦这么久,到底是为的什么?
心念一定,腕上回力,却收势不及,铁尺依旧劈在盘金铃额头上,顿时显出老大一条血痕。
盘金铃仆倒在车厢里,喘了几口气,再爬了起来,一边捂着头一边哈哈笑了,再没之前的沉静气息,让马见伯心头更是凛然。
“刚才你看我的目光,就跟七八年前那些人一般无二,可那时我是天谴之人,现在呢?是因为你以我来衡量了自己么?”
马见伯两眼血丝几乎要崩裂了,怒声喝道:“闭嘴!闭嘴!闭――嘴――!”
他呼哧呼哧喘了老大一阵气,然后冷声道:“我与你,没有个人恩怨,我劫你,我杀人,都是一心为国!我宁夏马家,一族将门,半数死于国事,就凭你区区一个弱女子,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马见伯的本心!?”
盘金铃沉默了,片刻后,她点头道:“真是可惜了,你若是为他的国效力,该是天刑社和圣武会的完美合契。简单说,天刑社尊的是白起一类,圣武会尊的是岳飞一类。”
听到前半截,马见伯还一脸讥色,听到后半截,特别是那两个人名,他脸色却沉肃下来。
许久之后,他迈步出了车厢,走时丢下一句话:“张制台是个清官,自会善待大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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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一人,一教,一国
承天府,白城学院,段宏时皱着眉头,扫视翼鸣和徐灵胎一大一小两个神棍,面色不豫地道:“让她不入皇室,先去交趾?你们真当盘金铃是圣姑,不食人间烟火?”
徐灵胎恭谨地道:“在交趾,我教与欧人罗马公教所遗教民正面相持,人心教化孰优孰劣,成败在此一举。正是我教破关之时,盘大姑若能亲至交趾一巡,我教当能大成。”
翼鸣道:“若是有了皇妃之位,去交趾就非这番作用了。所以啊,老段,跟四哥儿说说,让他且缓半年吧,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为他的交趾大计,再忍忍?”
段宏时歪嘴道:“缓半年?为何不让她终生不嫁,给你们这帮神棍当真的圣姑?天主教虽是你们一手拨弄起来的,可你们不过是添肉而已,皇帝给了你们骨,心是谁给的?盘金铃!没有盘金铃的善心,英慈院的善行,这教能立得起来?能在短短四五年里,遍布岭南,甚至及于江北?既是这般要紧,为何不径直缚牢了她?”
翼鸣翻白眼,徐灵胎苦笑:“如此不近人情之事,可非我们所能为之……”
段宏时一巴掌拍在他还没有完稿的《南明史》上,哼道:“所以我说呢,你们真当她是神女下凡,来为世人做牛做马的!”
接着段宏时叹气,拈着胡须,目光也飘移了:“你们这两神棍加上她,竟能将一教凭空拔起,如燎原烈火,也将她自己陷了进去。老夫本有所感,若是皇帝昔曰听老夫言,早早将她纳为正房,也不至于让她受苦至今。”
翼鸣和徐灵胎对视一眼:“受苦?”
段宏时道:“她本就是悲苦之人,却还能在厄境中抱持善心,遇上了皇帝,以生生报应之说,就该坐享福报了。可她避开福报,为着皇帝继续破这世间旧势,老夫总觉,不知会有多大报应正等着降下!皇帝亲去湖南,怕也是心有所感,你们就不要再折腾了!难道缺了她,你们这一教就再行不得了?”
两个神棍默然,片刻后,徐灵胎叹气道:“倒不是缺了她就不行,而是在交趾,那公教的一些东西深刻在教民心中,再难抹去。他们的主有神迹现世,有基督替世人赎罪,有肉身成圣。而我们天主教,只是血脉祭祀,教律清规,终不及那公教触心之深。”
段宏时怒道:“所以你们想弄个圣姑过去显神通?你们天主教是我天主道及于鬼神事之影而已!真要这么弄,那就是跟我天主道分道扬镳!那一套肉身成圣的东西,跟北地白莲红阳邪教有什么区别?你们也弄,不等皇帝挥刀,老夫就要先剥了你们的皮!”
两神棍赶紧分辨说这可不同的,正细论间,书院喧嚣骤起,由小及大,片刻间就如怒潮一般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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