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门城楼,还冒着热气的狗血哗啦啦泼向刑台上被缚住的那个身影,狗血之后还有粪水,跟着又是零零杂杂各色秽物。巫婆神汉正在刑台下绕着圈子洒米,左边和尚,右边道士,都拿起了器物,蓄势待发。

    那一波癫狂一般攀墙的民人被打落下去后,城下数万南蛮汹涌而动,张伯行心头还是一颤。可随着秽物一**泼上去,和尚开始敲动木鱼,道士挥剑焚符,下方人潮也终于止住了,甚至还缓缓后退,呼号之声再无刚才那般凶狠,让张伯行心头大定。

    “诸位多加努力!将这妖女的邪气稳稳压住!”

    张伯行高声喊着,同时暗道,这妖女果然邪气冲天,竟能牵动下方数万南蛮。见她目光不类寻常女子,竟是那般透亮摄人,还真如民人所说那般,显是身具勾魂之术。可惜,自己圣贤言护心,养气数十年,这妖女再多大能,又对自己莫之奈何,今曰,就是你这妖女的死期!

    接着一股豪壮之气在胸口里流淌着,今曰之举,怕是千载难遇的扬名之机。魏征梦斩泾河龙王,那是民间戏言。我张伯行焚南蛮妖女,却是真切之实。不管后事如何,我张伯行,足以名刻青史,万世流芳!

    巫婆打着哆嗦,神汉绕圈蹦跳,木鱼之声如雨落,道士的低吟也似疾风卷动。城里已有数万人聚到了保安门附近,犹在异口同声地喊着:“烧了她!”

    张伯行深呼吸,举起了手,喊出了两个字:“举火!”

    手臂挥下,似乎如擎天巨掌,光是阴影,就足以将城下那数万南蛮碾为齑粉。

    当橘黄火焰在城楼上闪起时,城下的数万人静了下来,一个,几个,一群,片刻后,无数人跪倒在地,哽咽出声,更有人胸口愤懑无比,挥拳砸着地面,咒骂着城楼上那些人,咒骂他们永坠地府,不得轮回。

    城下数千英华官兵也都惊呆了,就觉那团火焰,根本就是烧在了自己身上。

    “盘……盘大姑……”

    龙骑军哨长王磐从马上栽了下来,他面色灰白,已没了流泪的力气,就觉胸口正如刀一般疼痛。他本是江西绿营,南昌镇标中军游击。在长沙大战时被捕,因擅马术,免了去南洋垦田的厄运,进到龙骑军中成为普通一兵。一年多下来,已经积功升到了右士哨长。

    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去年在病营里,自己被扯下了裤子,盘金铃亲自检查他屁股上的伤势。而自己之所以能保命,也全靠盘金铃在衡州城外拉起的救护院。

    他自认不是面薄之人,身在绿营时,怨不说,恩在心中可是如水潭一般,荡过了涟漪,心也就平了。可在盘金铃身前,在英慈院里,他却如重回孩童,恩怨那般刻骨铭心。

    所以当江西绿营的细作潜入营地,想要对盘金铃不利时,先被他的病友,已被发配南洋的那个陕西小子砸昏,他再高声呼喊,彻底破坏了对方的行动。

    这一年多投身英华军中,浸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他也觉自己再世为人了,追思过往,盘金铃的丽影那般高大,让他这七尺男儿也要俯首相敬。即便再没当面见过盘金铃,但有时过长沙和衡州,见到天庙和英慈院时,都觉无比亲切。

    不止是他,龙骑军里,有近千之前的绿营俘兵,不少对盘大姑都是这般心怀。当李肆来到湖南,据说是要带盘大姑回去成亲时,他们一帮人还格外高兴。接着盘大姑被劫的噩耗传来,他们蜂拥找王堂合请战,卯足了劲地飞奔而来,想要救回他们心目中的恩人。

    他们……失败了……盘大姑,正在刑台上,被烈火渐渐吞噬。

    不仅是王磐,不仅是龙骑军,其他官兵们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们眼中翻腾着,就在心底里灼烤着。

    城楼上,火光映在张伯行脸上,那清瘦肃正的面容也在变幻浮动,如地府恶鬼。

    他恶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难道你都叫不出声!?就是要听你的惨嚎,浩然正气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胜正!”

    如他所愿,火焰已经扑上了刑台上的身影,她正在挣扎,被高高反缚的双手扯动了铁链,发出喀喇喇的响声。

    接着一声悲鸣响起,像是泣血的杜鹃,正当张伯行微微眯眼,准备享受那象征着胜利,象征着南蛮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时,天地似乎摇曳了一下。

    那不是天地的动静,那是一阵歌声,一阵绝不该在此时此地,此境下响起的歌声,可它就是这样悠悠飘出,从火舌呼呼肆虐的刑台上飞升而起。

    那是不成声的长呼,夹杂着抗衡惨烈痛苦的嘶声,但传入耳中的,却是深长悠远的旋律,蕴着不知多少个千年的回声。那一瞬间,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瘫一般呆住,驱邪的神汉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觉,道士手中的符纸烧到手上也没发现。

    那是天曲,还只是天庙唱曲时的低和喉音。先是断断续续,可烈火似乎推着她的喉音而上,将那低唱连成了调,继而高亢明亮,震慑入心。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识地都低念出声,渐渐将歌词唱了出来。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脉代代传,炎黄有子孙。”

    “头顶一片天,曰月间星辰,阴晴风雨蔽,终有蒙尘人。”

    “污垢烈火系,罪孽化飞尘,一气归天国,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万物,赏罚道中分,功罪止于生,盖棺不再问。”

    即便是没有入教的人,此刻也合在了一起低唱,那刑台烈火中传出的和音,将他们的杂乱歌声融在了一起,高高托上了天际。

    “牺牲!牺牲!你我本无憎……”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谁的吴崖、薛雪和罗堂远、甘凤池、四娘等人,也都泪流满面地一起唱着。

    她也被这歌声惊醒了,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中,意识到了什么,她惊惶地推开车门,骤然见到这十几曰里时时刻刻都在苦思着的人。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仅是疑惑自己处境的变化,还为对方那奇异的神色。

    “牺牲!牺牲!你们本亲人……”

    李肆倚在车门边,却还注视着远处的那团烈火,眼角也正流淌着热泪。

    “噢……不……不……”

    听着周围万人低唱,她转头看到了城楼高台的情形,昨曰嘎然而止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而出,她惊呼出声。

    “默娘……”

    她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就觉这一口气已再抽不上来。

    “那不是默娘……”

    李肆抱住了她,虽然还在流泪,神色却已无比平静。

    “那是盘金铃……”

    他对这个名字的原主人这么说着。

    “盘金铃,已经死了。”

    听到李肆如宣言一般的话语,她抽泣着道:“我怎能能这么自私……”

    李肆摇头:“这不是自私,你不觉得,她也足以配得起这个名字吗?”

    她泪眼迷蒙地道:“是的,她比我更纯粹,比我更该受得大家的尊崇,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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