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武昌城,就这样被烧了。”
“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正如被烧的其实仅仅只是武昌城南面的一部分。清国的武昌知府来到皇帝陛下面前,跪求他放过城中的无辜民众。皇帝陛下说,他只是下了焚城的命令,如果不想被活生生烧死,城里的人就该迈动自己的双腿,作出明智的选择。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没有完全抵达,武昌城还没有被围,要做什么,还有时间。”
“这真是一位极有克制力,极善于忍耐,极为仁慈的皇帝。回想欧洲那数百年黑暗的历史,我这个欧洲人,都禁不住羞愧万分。而当时清国那位武昌知府,也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仁慈和牺牲的美德。他将自己绑了起来,自投罗网地来到了皇帝面前。沿途的民众和皇帝身边的军官,高涨的怒火几乎快点着了我的头发,他跟之前决意烧死圣女的总督截然不同。”
“在这位知府的组织下,绝大多数武昌人在两三天里都逃出了城,除了那位总督和他所率领的清[***]队,他们职责在身,同时也好像是被那位总督的坚决所感动了,如最虔诚的教徒一般,要死守这座城池。”
“皇帝陛下的大军到来了,他们是被数百门大炮拖慢了行程。但这些大炮的到来,也宣示着武昌城不可能再坚守下去。仅仅只是两天,武昌城就被攻破了,接着大火吞没了全城。据说有上万清[***]人和不愿逃出去的民人被杀,这就是那位总督所作所为的代价。”
“皇帝陛下终究是仁慈的,他止住了部下屠杀俘虏的行动,将这些俘虏流放到了万里之外的南洋。接着他带领大军,朝东面前进,要去追捕那位凶手,那位据说在清国享有清廉美名的总督,他逃了,真的很滑稽。因为他烧死圣女的决定,违背了清国皇帝的旨意,所以被免职了,正是靠着这条旨意,他就这么逃了。”
“整件事情,听起来很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我们欧洲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如果有人看到了我的描述,一定会以为我是在根据那些历史编造着故事。这就像是受难耶稣,圣女贞德,鲍德温四世和萨拉丁王这些事混在了一起,但是我想说……”
郎世宁正奋笔写着,一骑急奔而来,到了他所立的矮坡之下。
“朗次事,通事馆谢知事急召,请次事马上赶往广州!”
听到有公务,身为通事馆次事的郎世宁长叹一声,为自己不能继续跟在皇帝陛下身边而遗憾,再看看画板上没完成画,遗憾更甚,这下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完成了。
可他还有时间写完曰记,接下了公文,郎世宁继续动笔,他正写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是我想说,这是不同的,这不是我主对上安拉,也不是罗马对上新教。”
“不管是武昌城里,喊着要烧死盘金铃的那些人,还是武昌城外,为盘金铃的死而流泪,愤怒地要求皇帝审判罪人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是什么狂热的信徒。或许有人在看到两方民众的激愤表情时,会有不同意见,但我还是得说,他们的确是在捍卫自己心中的神圣,在憎恶他们心中的恶魔,但他们都不是我们欧洲人概念里的那种教徒。”
“清国的那些民人,他们愚昧,他们野蛮,既像是当年欧洲宗教裁判廷所审判的那些罪人,也像是宗教裁判廷本身。原料我这么比喻,但我对宗教裁判廷就是这么看的。而南面英华的民人,他们虽然属于天主教,但我不得不说,这个天主教,并没有自己的灵魂,他更像是……一个教导大家该怎么活得更安宁更幸福的劝善会。”
“不管是清国,还是英华,民众都是中国人。他们历来不信有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创造了一切、还掌控着一切,赐福和审判一切的神灵存在。他们信的,只是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创造了一切,同时掌控着一切,赐福和审判一切的存在。注意,‘神灵’和‘存在’显然是不同的。”
“相对于那冥冥中的上天,中国人更关心祖宗之灵是否会保佑自己,自己死后,是不是能跟祖宗之灵相融为一体。而英华人所创的天主教,是将上天当作所有祖宗之灵的归宿,而非一位严峻的神明。他们透过祖宗之灵去感悟上天,从而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让灵魂获得慰籍。他们不会去求得上天直接传言,给自己晓谕着该如何行事,该如何思索。”
“严格地说,天主教并非教会,当然,曾经有那样的危险,就在盘金铃被烈焰吞没的时候。皇帝陛下的话揭示了天主教的本质,他说,信上天者无敌。”
“汉语是博大精深的,这两个字有两个不同的含义。皇帝陛下所说的是第一个意思,也就是没有敌人。跟佛、道乃至我们公教一样,天主教也认为,人人是有罪的。但不同的是,他们认为这罪是尘世的罪,不是人的原罪。这跟中国人所信的佛道,甚至那些儒家士子的说法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也都讲求修身养姓,保持心灵的纯洁。”
“既然人人有罪,那就无人有权给他人的灵魂定罪,所以也就没有敌人,这是我自己的理解。因此这个天主教只是一种泛信,一种朴素的信仰,一种道德,施加于灵魂的道德。没有异端的教会,怎么能叫宗教呢?”
“但我却觉得,‘信上天者无敌’这话,其实还另有深意。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敌人,那他岂不是也成了最强大的人?如果这个天主教,真能做到这一点,那还有什么可以改变中国人的信仰呢?这一点其实在中国人对待佛教道教的态度上,就已经能看到一些征兆了。”
“中国人,似乎什么都能信,可仔细看下去,似乎什么都不信。但如果再深思的话,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其实都信着上天吗?”
“皇帝陛下,让这天主教会立了起来,想必是已经看透了这样的内心,要让中国人,更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内心吧……”
写到后来,郎世宁已经在发泄郁闷,自己身为耶稣会神父这个身份在这里所遭遇的郁闷。
合上笔记本,再看看那份公文,郎世宁这点小小郁闷也不翼而飞,他还有重要的公务。他有三个身份,耶稣会的神父,皇帝陛下的内廷画师,帝国通事馆的官员。而第三个身份,已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演绎,更值得他付出忠诚和心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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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清官为何清,此罪为何行
郎世宁仅仅只是旁观者,武昌之事,震撼之外的遗憾和郁闷跟英华人截然不同。
“张伯行他不是清官么?不是青天么?不是想要降妖除魔,名垂千古么!?他竟然跑了!?”
“那个叫杨文乾的武昌知府,据说是个贪官,可为了保武昌一城人命,都知道自缚出城,那张伯行还真是不要脸!”
“清官的脸面……光鲜得很,苍蝇都立不住。”
踏在武昌府东面的黄州府城头上,红衣军将们愤声地讥讽着,脸上的愤慨和悲戚依旧浓重。
武昌城坚,但坚的只是城墙,那十数万城中民人,没见到南蛮因妖女被焚而溃决,反而听到数万人愤怒地同声呼喊焚城时,自己的心志反而溃决了。托武昌知府杨文乾的福,得知南蛮那位皇帝陛下只是想焚城,还有时间逃命,都一窝蜂逃出了城,混乱间,天地会和军情司的人手大批渗入城中。
因此当大军带着火炮一到,这武昌城就陷落了。
可大家最憾恨,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伯行居然逃了!?
“没什么奇怪的,张伯行本就是愚妄之人,还以为咱们一国是妖孽之国,害了盘大姑就能绝了我们的气运。即便算错了此事,他还带着兵丁守城,想的确实是青史留名。”
“可问题是,雍正撤了他湖广总督的职,他就不是清廷的官员了。他也再没名义与城偕亡,而且即便亡了,他能留下什么名?不臣之名?”
“我猜想没错的话,他之前其实也想过就留在武昌,死在大火里的。但最终他会跑掉,恐怕还是开始担心,雍正会给他定下什么罪名,将他之前什么降妖除魔的名声抹掉,甚至让他背上恶名。所以他跑掉了,他想活着守护他的名声。”
薛雪的声音响起,他一番解释,让军将们心中恍然,真是想不到,这位清官,肚子里花花肠子还真会绕,绕来绕去,总是为了他的名。
“罗猫妖是干什么的!?也没把他盯牢了?就算他逃回燕京,也该派黑猫把他的脑袋割回来!”
“是啊,盘大姑可不能白白的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军官们激愤地嚷着,听到“盘大姑”这个名字,一直在沉默地吴崖转头看向薛雪,两人交换过默契的目光。
“盘金铃”死了,萧拂眉活着,这已是个秘密,加上之后不得不了解此事的人,最终会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二三十人。
“内河水师没建起来,地形又这么烂,商人在这里也不得力,咱们要继续东进,可真是麻烦……”
吴崖把话题带回到眼下军事上,部下们也都皱眉。眼下神武军、龙骑军以及炮兵赤雷军一部已进到黄州,即将涉足安徽。由于事前准备不足,没有足够的水师支援,同时后勤也没整理到位,政治攻势更没启动,前进速度极为缓慢。
自黄州向东,江湖纵横,清廷水师密集,地方官民顽愚。除非定下大举北伐,攻入江南的战略,否则继续深入,处境会越来越不利。
“陛下有令,大军止步,回防岳州!”
薛雪是临时客串杨适,来向吴崖传令的,李肆已带禁军南归,为的自然是控制武昌一事的余波。
听到这个决定,众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虽说往前打确实有些麻烦,但就此止步,任由那张伯行跑掉,这口气怎么也吞不下。
“那还能怎么着!?张伯行逃到燕京去,也要咱们现在就打到燕京去?他不过是一个人,真要拿他,一队黑猫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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