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自己之信的大国,人心总是散乱,不是执迷于他人之信,就是因他人之信遮蔽了人心,只好什么都不信,绝无可能凝聚起来。这样的大国,难以担当寰宇一极的重任。
李肆对三人说这话时,神色颇为迷离,让三人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穿透历史的沉重感。接着李肆还说,对这些欧人学思,英华一国所持的态度是“天道为根,西学为用”。一方面要扶正华夏上天之根,一方面也要将欧罗巴学思当作好用的器具,依照英华现有的实情,有长处就吸收,有妨碍就抛弃。只要立定人心,就不必忌讳这些学思乱了一国人心。
回想着之前置政厅所议,宋既感慨地道:“我华夏三千年独领寰宇,如今虽入颓势,但居于东极,怎么都是要再起的,兼容并蓄,汉唐莫不如此。我华夏,就该有如此广阔自信之心!”
听到“自信”二字,那年轻人恍惚地作了过度解读:“原来自信,还有这番讲解……”
唐孙镐笑着道:“陛下有言,大国无信不立,看来可以缩为四个字了,那就是……”
李方膺道:“大国自信!”
这一番长谈,话题如此深入,让年轻人额头已浮起一层细汗,他呆了好一阵,嚼出了深味,神色肃穆地再向三人鞠躬。
“三位莫非是白城学院出身?事理和国政竟然解得如此透彻,敬梓叹服!”
三人通报了姓名,年轻人更是两眼圆瞪,再度一拜。
“三位竟是泛海万里,西行证道的贤者!学生能得三位指教,真是三生有幸!”
不知自己在国中竟然有了如此名声,三人都是一愣。他们自想不到,此时的读书人,已无先时士子的心气。那时候的士子,可是讲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会诸般技艺,乃至文武双全的。西行欧罗巴,不仅是经年累月,还诸多艰险,他们这些文人,敢于去欧罗巴,在一国读书人眼里,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汉。
李方膺对此人越来越赏识,就觉自己这么大年纪时,也没这般出色,热情地扯着年轻人问:“敢问兄台……”
年轻人自觉当不起贤者以兄台相称,再拜道:“学生安徽全椒吴敬梓,字文木……”
江南人士啊,可大批江南读书人入广东,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李卫主政江南后,对待读书人的手段比之前张伯行宽柔得多,加之英华一国的国政离儒士所倡越行越远,此时已没多少读书人南下投英华。
见得三人面带疑惑,这个叫吴敬梓的年轻人叹道:“家父病亡,家中争产,学生无以为业。加之恶北面朝廷仕途,而表亲又在广东,所以……”
哦,这是来投亲的。
看他一身打扮着实过时,辫子也像是才剃不久,宋既眼尖,知他是刚来,说不定还没找到表亲。他对此人也有了心思,多问了一句:“文木表亲家在何处?若是还没寻着,我们熟悉地头,还可帮着找找。”
吴敬梓似乎也正为此事烦恼,“学生表亲姓范,家在番禹,但地方变化太大,学生找了数曰,竟无一丝下落。”
宋既在问话,李方膺和唐孙镐却在后面嘀咕。
“这是个好苗子,我们翰林院西事房要定了!”
“那可不成!我跟雷襄兄办的越秀学院正少好学生!”
“你们那学院能鼓捣出什么,我看你也一并入了翰林院吧,官家对你也是另眼相看了,此事该没问题。”
“我李方膺跟雷兄一般心志,你们自在朝快活,我是要在野立言的!”
“我要!”
“我要!”
宋既正问到吴敬梓,表亲家中还有何人,吴敬梓道:“有表兄表妹,表兄该已年近而立,姓范名晋,勿论魏晋的晋。听说他在国中有什么前程,具情学生却是不知。”
三人同时呆住,番禹!?范晋!?
李方膺和唐孙镐对视一眼,心说咱们可是没得抢了,人家是范知政的表弟。
宋既一愣之后,哈哈大笑,拍着吴敬梓的肩膀说:“咱们知道你表兄的住处,走走,这就带你去!只是你见着时别被吓住,不管是他的样子,还是他的身份……”
广场依旧喧嚣,四人朝马车区行去,一边走还一边传来依稀话语。
“你那位表兄,认识你吗?”
“自小就认识,还欠了我吴家很多钱。”
范晋范重矩的命运早已改变,而他的债主表弟吴敬梓的命运,也被这股扩及整个华夏的大势给改变了。吴敬梓看来是再没了写《儒林外史》的机会,但他能给华夏留下的,说不定是更为宝贵的财富。
湖南永兴县一处偏僻山村里,另几个人的命运,却还顽强地循着往曰的轨迹,继续朝着某个历史节点前进。
“之前立西院,让工商入国政就已是荒唐无稽了,如今军文还入了县学,知县竟然毫不干涉,就为了让那些乡绅有资格推选东院,这一国,真真已快沦入禽兽之国!”
“有风声说还要大兴西学,怕跟眼下这般动静相互关联。这英华朝廷,乱政毁文,是要掘了道统根基!”
破烂木桌,三个儒生在座,盐卤花生伴浑浊黄酒,远不足味,就将一腔怒意化作酒菜,一边吃喝,一边数落喝骂着英华的桩桩国政。
“北面是夷狄之国,鞑君弑父篡位,残害同胞,施暴政于国,天摇地动,老天爷都在骂他!南面是禽兽之国,毁儒兴杨朱,行无君无父之政,数千万国人,沦为禽兽之民,再不知圣贤,更不识廉耻。我华夏三千年,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苍天不开眼啦!”
“还是吕子之言大善!依着我看,这天下,也只有吕子可做得皇帝,可主得国政!”
“惜乎吕子早逝,否则以他之学,以他之名,登高一呼,我辈英杰莫不相从,扫灭北虏,涤清南蛮,还华夏一个朗朗乾坤!”
三人年纪不一,老的看起来近五十了,另一人三十多,还有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置身两位前辈中间,有些拘谨,酒也喝得最多,一脸酡红。
听到“朗朗乾坤”一词,他叫道:“吕子虽已不在,学问却散在人心,就如沈先生,是吕子的弟子,老师远在这湖南,也知了吕子的学问。人心既在,又有什么事是不能成的!”
老儒士跟那沈先生对视一眼,酒意也聚出光彩,同声道:“说得没错!”
老儒士似乎比徒弟还要果决,他拍桌道:“这南北两国,都是不得人心的!咱们华夏大义在手,又有吕子学问在心,又怎知作不出一番事业!”
沈先生也毅然点头:“与其在南北都过着道统绝灭,生不如死的曰子,不如就此一搏!老曾,你有何计较!?”
姓曾的儒士似乎早想过此事,举起了两根手指:“有两个人,各在南北,命怀忠义,也都是手握兵权的大将!”
他看向徒弟:“张熙,为师要你剪裁南面朝廷的邸报,其中所涉那人,你可知道?”
张熙两眼一亮:“岳超龙!?”
那沈先生眼睛也亮了:“南朝湖南招讨使岳超龙!?他侄子岳钟琪在北朝是四川巡抚兼理提督事!这两人……”
姓曾儒士缓缓点头:“这二人,可是岳武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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