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兵水师几乎全员上阵,摇橹的摇橹,丢杂物的丢杂物,不少船都将弗朗机等累赘物推下了船。人家是软帆,自家是硬帆,怎么跑都跑不过,只能指望战船轻载,比别的战船跑得快一线就好。
水师营旗舰上,廖光华跳脚大骂,他的号令已经不管用,甚至以范时绎的名义下的命令也没人理会。水师营这二十条战船已如天女开花,各奔前程,谁也不想被英华战舰的大炮轰烂。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谁停船投降,当然,他并没注意到,自己也根本没投降的想法,就只是想着逃,赶紧逃得越远越好。那两艘巨舰的压力太大,就如巨大海兽一般,逃跑这个念头,已将所有人的脑子塞得满满的,不是无心投降,而是根本就想不到。
咚咚的厚重炮声密集响起,海鲤舰列一左一右,抄上清兵水师两翼,开始大肆喷吐着焰火。而那两艘巨舰,则如帝皇驾临一般,闲庭信步地切入清兵水师中,将本就散乱不堪的队列一切为二。
当两艘巨舰鱼贯而入,如切豆腐一般,深入到清兵水师队列深处,如山巅一般,隔绝了左右时。清兵二十条战船,上千官兵,接着就听到迄今为止,他们所听到过的最猛烈声响。在两舰左右侧的官兵,也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绚丽画面。
两层炮甲板,每一侧至少三十门火炮轰鸣,声响震荡着海面,焰火更像是灼烧着海水,炮山入海,那些侥幸在第一轮炮击中安然无恙的清兵的感受就是这般清晰而强烈。
船身剧震,整个尾部被无形巨力给拍得稀烂,碎木杂物漫天飞腾,端坐大椅的范时绎在船板上来回翻滚,千辛万苦才抓住了船舷,不至于坠入已被轰烂的船舱里。
“投……投降!举旗也好,叫喊也好!赶紧让南蛮停了炮!”
范时绎高声朝同样抓住船舷,正奋力跟地心引力对抗的廖光华叫道。
“来、来不及啊宪台!”
廖光华哭喊着,他已经想到了这点,可惜已经晚了。
炮声隆隆,硝烟遮蔽海面,不管是举旗还是喊话,都没人能看到,没人能听到。
“为什么……为什么啊!”
范时绎凄声叫着,廖光华并不明白,范时绎这声为什么,其实是在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横插一杠,这事他本是个打酱油的角色……此时排头的泰山号巨舰驶过,巨大船体的影子将不到百丈外的这艘破船尽皆罩住。底层炮甲板的炮长似乎对已没了动弹之力的目标没兴趣,可炮手却摩拳擦掌地请示。
炮长可有可无地点头:“试试三十斤炮近距离轰击的威力也好……”
炮手看来都是新嫩,对打炮这事兴头正浓,一声欢呼,装弹推炮。
左舷一侧,底层炮甲板的十六门三十斤炮瞄准了这一艘船,咚咚咚一阵轰鸣,这艘挂着一长串官旗的清兵战船顿时如纸糊一般,轰然化作无数段。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倒霉呢?”
半空飞翔的范时绎,脑子里最后闪过的还是这个念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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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何处是家国
红黑相间的海上炮山掠过四娘船队,向西碾压而去,几艘软帆海鲤舰围了过来,这两曰陆海逃亡,命悬一线,如今终于转危为安,众人一颗心落定,身心都软了下来。
四娘依旧提振着一股心气,看住了周昆来,见他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此事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路逃亡,周昆来的作为远超人质被迫所为,再见他神色,四娘对此人用心越来越看不明白。
周昆来背靠船舷坐着,手还在揉他那受伤的膝盖,闻言一笑:“我早说了,我想当生意人,这是在证明我的诚意,生意人的诚意。”
四娘蹙眉,周昆来的意思她已品了出来,什么是生意人?那就是不会身属哪一方,只为自己谋利。周昆来帮着四娘救走吕家,是想清偿之前欠英华的债,同时也是向李卫制造他依旧在为英华服务的假象,还向李卫传递双方可以继续合作的意愿。
周昆来的声音混在炮声里,显得很是幽远:“当初李卫在江南找到了我和甘凤池,要我们为北面朝廷效力。威逼利诱之下,我们不得不屈从。之后再被这边朝廷抓住,不清楚甘凤池是怎么想的,我是觉得,为这边朝廷效力也不错,那时我是真心的,即便落下了残疾,我都没什么怨言……”
“我在江南,替天地会办了不少事,这边朝廷也没亏待我,原本我都满心期待着以后朝廷收复江南,我能正了身份,衣锦还乡。”
“或许是被这心思冲昏了头脑,我开始在李卫身上动脑筋,假意转投了他,想在他身边埋下内线。”
“这事甘凤池也知道,他就是军情司派到江南,配合我这行动的,但是我失败了。李卫识破了我的用心,他没胆子反钓军情司的黑猫,但他把我用来跟军情司联络的手下杀了,让甘凤池跟我生疑。”
“接着就是一番血雨腥风,李卫也再度威逼利诱。个中细节太多了,多得怕是要讲三天两夜,总之……我跟甘凤池不同,他是江南孤侠,我却是江南地头蛇,在这江南恩怨太多,这也是他进了军情司,我进了天地会的原因。”
周昆来此刻的脸色很不好看,四娘虽不熟悉天地会,但当过黑猫,黄而也跟她讲过诸多天地会内幕,自是能明白,这个过程里,周昆来的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周昆来再道:“我不是读书人,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可大义名分也算懂了,我不可能为李卫和北面朝廷真心效力。但甘凤池那边,让我背了太多血债,南北两面都有,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南面……”
这话说得隐讳,刘松定在旁怒哼一声,四娘才依稀明白,甘凤池这边肯定杀了不少跟周昆来相熟的人,说不定还有族亲,而周昆来自然也要还击。这中间尽管夹着李卫的挑拨,但血仇却已是难以消解。
周昆来摇头苦笑:“当年我跟甘凤池……可是好兄弟,好得不能再好。”
接下来的事就很清楚了,周昆来为自保,通过禁卫署的内线给甘凤池下了药,让他也成了不可信之人。
沉默许久,四娘道:“现在你借吕家这事,想让李卫以为你依旧受我们信任,摆脱他的控制?不错……”
四娘摇头:“很不错的故事,就算你说的这些事是真的,现在已经没人再信任你,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周昆来叹气:“是啊,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再无生路,可在这边朝廷下的经历提醒了我。”
他眼中闪起光亮:“天下之大,南北朝廷都没能占全,而我为什么非要投向哪个朝廷?从今而后,我就是个生意人,两不得罪,就作买卖。”
他站了起来,虽没被绳索绑住,但膝盖有伤,没拐杖就难行动,四娘等人也没怎么在意,就只等着他的下文。
“吕家这事,不止是要让李卫知道,我不是他的狗,也是要让这边朝廷知道,我虽不再为朝廷效力,却还能有用处。”
接着周昆来脸上浮起怪异笑容,嘴里还没停。
“禁卫署内线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我凑巧知道一个禁卫署官员跟江南票行某人勾结牟利的丑事,威胁他在甘凤池的行止上作了手脚,根本不涉及官家安危……”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仰,翻身跃出了船舷,等四娘等人醒悟,海面只剩一团水花。
众人举枪欲射,四娘摇手止住:“算了,他也给出了线索,咱们回去一查便知。若是他说假话,到时给李卫送去消息,让李卫不再信他就好。”
四娘并未全信周昆来的故事,但她觉得,此人想要在南北之间另有一番生路的心意却是可信的,有这想法的何止是他呢,吕留良一家不就是如此?搞出吕留良一案的那些读书人,不也是如此?
对鞑子朝廷来说,不管是南投,还是另谋生路,都是不可容忍的。而四娘觉得,自己这一国却是能容的,这也是她要救吕家,甚至许下任他们自去海外这桩承诺的原因。
鞑子朝廷要的是一个密封的铁桶,自己这一国要的却是一个敞口的铁锅。前者盖住了天,讲的是满君为天,后者却是敞开了天,求的只是底限,能抬头挺胸作人的底限。
只要没破掉这底限,上天浩瀚,大家可以共存,话又说回来,这一国的根底本就是生意人的根底,周昆来想要作生意人,那自然要讲生意人的法则,怎么都跟这一国离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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