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龙门,“港”还只停在字面上,军队用驳船搭出临时的泊位,防风堤还只是用浮标圈出了位置。

    但沿着海岸十数里,上百条大船一字排开,正紧张地装卸着人货。还只是滩涂的土地上,军帐林立,却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有商会办事处的,有临时客栈的,有仓储事务的,还有林林种种的店铺,贩卖的东西都以基建工具为主。

    远远望去,极目之处,是一圈临时的栅栏,以几座简陋的哨楼为中心伸展开,依稀还能听到零散的枪声。

    这帮人正在码头的办事处登记,听得枪声,脸色又变了,还以为这里是战场。作登记的文书耸肩道:“那不过是清人在偷拔咱们的铁丝网,干啥?拔了去卖啊,一卷铁丝网在江南能卖好几两银子呢,习惯了就好。当初大军在这里上岸时,好几千清兵来攻过,结果丢了几百具尸体,再不敢有动静。”

    接着他扫视众人:“有护卫没?有的话去行营护卫事务处登记拿牌,没牌子的护卫朝廷可不认,也不卖枪械弹药。”

    李顺两眼一亮:“我自己护卫自己,也可以拿牌?”

    文书点头:“当然可以,不过你只要在这里,就得备着征召。不是打清兵,是对付那些鼓噪而来的民人。朝廷在这里人马不多,也不会用来对付民人。”

    说到民人,文书就一肚子是气,滔滔不绝,对他们介绍起这里的形势。朝廷登陆此地已有一个多月,清兵只来过一次,被打痛后再不敢来,接着就是大股小股的民人。挥着锄头竹竿,想要把他们赶下海。

    跟着朝廷一起来的几家大公司带了不少护卫,甚至青田基建的工人,人人也都领了护卫牌,手中有枪。英华国中的镖局更视此行为拓业良机,派来了基本由退伍军人组成的精干镖队,将大家组织起来,以民对民,把这些被蛊惑的民人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来捣蛋。

    见着众人松了口气,文书却又道:“事情还没完呢,你们可别随意出去,那些民人没了,另外一些民人却又来了。”

    这些民人稍微扎手,都是胆大包天的主,也不杀人,三五个一伙,装作平头老百姓,趁英华人不注意,就劫财甚至劫人,索要赎金。

    刘文朗嘿道:“鞑子官府心思也活泛,竟把黑道上的人物放了出来。”

    文书点头:“是啊,你们要出外,最好去找镖局雇护卫,别光靠自己的护卫。镖局最近收买了不少混江湖的,能让他们帮着当向导。”

    听得这话,李顺有些急:“现在大家已经能进到江南内里卖货了?”

    文书耸肩笑道:“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实商人,大家从南面来,都是卖大宗货的,谁去忙那跑腿的小生意?外出都是去联络关系,找下家的,以后估计都得江南人奔咱们这来。”

    再跟文书聊过一阵,知了龙门现在的状况,刘文朗道:“真够乱的,咱们的朝廷不想管事,鞑子的朝廷无力管事。”

    李顺却不以为然:“有律法在,有大军在,还想朝廷管什么事?咱们在扶南不也是这样?我去那边一趟,你先带着大家去找行营的管事吧。”

    他看到远处立着一顶靛蓝大帐篷,帐篷顶上立着根结旗,那是天庙的标志,对刘文朗说了一声就跑了。

    刘文朗虽跟李顺交情已深,却对李顺虔信天主教这事很是不解,撇嘴叹气,拂袖而去。

    龙门港现在就是座大工地,四处都是挖坑的,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了英华朝廷设在龙门港的行营,听说是金山卫白道隆的事,一个独眼年轻人见了他们。

    众人大吃一惊,一同长拜道:“范……范知政!?”

    枢密院左知政范晋是独眼龙,国中人人皆知,他不仅管陆军,还管军法,地位比萧胜还高,他怎么会来了这里?

    吩咐侍从将随行的白道隆使者带下去,范晋对众人道:“就是备着有你们提的这事,我才会来这里。《通商条例》里说得很清楚,满清官府和清兵,都由朝廷对付。这对付,不仅是动刀枪,能动口舌就解决问题,那自然更好。”

    众人心头大定,原来自己的依凭这么足呢。

    刘文朗问:“那这金山卫,朝廷到底是什么想法?”

    范晋却道:“朝廷没什么想法,就看你们是什么想法。你们不愿让金山卫横在中间,朝廷帮你们除掉,你们觉得可以跟金山卫分利,让他们帮着你们疏通商货,朝廷就留下他们。”

    刘文朗等人呆了好一阵,才品出了味道,没错啊,《通商条例》内里的意思,不就是如此么?

    范晋接着道:“朝廷现在还不能出兵尽复江南,这难处在国中已经说得很透了。既如此,要让商货入江南,不跟江南的官府和清兵来往也是不现实的,具体要怎么办,你们是商人,比我心里有数……”

    刘文朗想到了另一些人,特别是害了他的官老爷,脸上泛起红晕,正要说话,范晋又道:“可跟哪些人合作,哪些人绝不能留,这也需要讲究一番。怎么讲究,也看你们自己的意思。朝廷的军情司也在这里,有哪些人格外碍眼,可以向他们申告。”

    刘文朗大喜,军情司也在!?这下何必他亲自寻仇,他只要联络国中那些受害于江南文祸的人,一并投告,军情司肯定不敢疏慢他们这股民意。

    将刘文朗等人送走,范晋捏起了下巴,独眼里泛起光亮。

    白道隆啊,真是熟人呢,如果官家在这里,怕也要感慨满腹,眼下这江南形势,已有重演当年官家吞吃广东的路子,而白道隆的出现,更像是旧事重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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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江南路,人各有心

    “定海总兵潘连承的使者刚走,杭州副都统白道隆的使者又来了,陛下这一招真是绝,打在了鞑子朝廷的软肋上。”

    范晋身为枢密院知政,自然不会屈尊去跟白道隆的使者亲谈,此事另有人解决,他回到自己的大帐,负责江南行营和龙门港防务的外郎将徐师道前来禀报防务,顺口感慨了一句。

    范晋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华夏鼎革,更是难上加难,你也知道其中的利害了?”

    徐师道跟黄慎、庄在意等人都是黄埔陆军学院的前身,黄埔讲武学堂第一期毕业,这几年来表现突出,已挑起了陆军中层指挥官的担子。

    之前这帮陆军新秀,满脑子都是尽快光复华夏,再起汉唐。去年着力南洋,大战吕宋,他们还能忍,今年南洋大体平静。朝廷却还迟迟不对北面动手,他们很是不满。如今动手了,却是以工商入江南,搞什么“商货殖民”,更是想不通。

    范晋带队坐镇龙门,点了徐师道的将,这一个多月折腾下来,徐师道见识了江南的繁杂人心,思想也有了转变。

    这么大个江南,有着自成一体,根深蒂固的利益之基,一路长到鞑子的朝廷上,用军队打下来,不过只切断了通往鞑子朝廷的那些联系,利益根基却原封未动,到时会乱成什么样子,徐师道难以想象。

    别说江南了,英华一国,从当年人心对战,到地价风波,再到股市风潮,闽粤矛盾,都是一路闹腾这么走过来的。好在皇帝带着朝廷总是见机在先,还让他们军人为谋一国之利挥洒血汗,在南洋另辟天地,才容下了这些矛盾,不至于乱了一国根基。

    如果骤然吞吃下这么大一个江南,别的不说,徐师道相信,说不定事态会乱得让皇帝打破军队不对内的许诺,到时英华所守的华夏道义,皇帝所倡的皇英君宪,还能立得住脚?

    现在好了,就占住龙门这一小角地盘,朝廷缩在后面,以武力威慑,推着工商去争食,去摧垮江南利益之网,瓦解江南人心,就如慢火炖汤。

    瞧,鞑子朝廷正抡圆了嗓子,正在叫嚣君臣大义,鼓动江南民人敌视英华。可下面那些官员,那些军将,却不是白痴,一面是利,一面是枪炮,他选哪个?

    范晋接着却又犯酸了,摇头感慨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里是江南,不是广东。若是继续让这些人把住大利,也不是好事。”

    这事再深下去,就不是徐师道这样的军人脑袋能转得动的了,他只能挠头。

    此时另两人进了大帐,是薛雪和向怀良,正是他们二人在跟白道隆的使者谈。向怀良一脸喜色地道:“金山卫这条路握住了,松江和杭州两点基本已开。”

    范晋皱眉:“松江府和杭州府可是江浙之根,就白道隆一个人,怕是搞不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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