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成了西行三贤,我宋既、唐孙镐,加上李方膺,都是江南人!他们成了真正的有为之官郑板桥!他们成了顺风快递东主黄斐,成了即将完成蒸汽机的黄卓!成了国人交口称赞的大画师边寿民!成了黄慎、庄在意和徐师道江南三杰!更有吕留良的后人吕毅中,现在也成了我英华翰林院的新晋翰林!”

    宋既的声音深沉下来:“江南人杰地灵,但若是还被鞑子的辫子拖着,被古往今来的宗族犬儒压着,这沉疴就再难起了……”

    接着他扬起了声调:“这沉疴本已重了,之前我英华的定海之败,就能看出,江南人心沉在了水下,不愿自起!若是我英华直接挥军而上,他曰争利时,桩桩恶事,我英华都要背着。我是江南人,我自己都不愿朝廷背这些责,这是那些江南人自己该得的!”

    “所以我们在龙门扎根,以商货入江南。要的不仅是让英华工商得利,也要让江南民人得利。同时还要他们看清楚,附着在这些商货上的工商事理,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由此让他们挣脱宗族之锁,将工商事理暗潜民间,待得时机成熟,江南一举而定。”

    宋既微微笑道:“英华得福建,何其轻松,这不就因为我英华工商事理,之前已深透到了福建民间么?”

    啪啪啪的热烈掌声响起,此时宋既才看到,背后竟然立着范晋、徐师道和一干江南行营的幕僚。徐师道鼓掌尤为用力,他也被提到了呢……宋既赶紧拱手道:“这番话可不全是宋某自己所悟,行前官家可是好好提点过我的。”

    这家伙确实也不谦虚,要换李方膺,怕是要全推给皇帝。

    鼓掌过后,薛雪再问:“这是从华夏根骨来看江南,若是从商货事入手,宋贤者还有什么看法?”

    宋既现在的学术方向不止在社会体制,更深入到了经济层面,这也是他领着江南行营参事的头衔,来龙门辅佐范晋的原因。

    他点头道:“江南的商货事,要从进出来看。出江南的是丝绸、生丝、棉布等织造品,而入江南的商货却不多,粮米只是调剂,铁工等物量极少。江南奢靡之风盛行,奢靡的不过是香火、歌记等事。满清之下的江南,是一个……自成一体,似乎能延续万年也不变的地方。”

    这可不是李肆的提点,李肆要在这,怕还是竖起大拇指,赞这宋既目光超卓,竟然看透了江南的经济本质。

    在李肆那个时代,学术界对江南经济的归类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江南手工业发达,城市化率很高,商贸兴盛,还表现出了明显的外向型经济特点,比如输出大量织造品,已有近代工业社会的征兆,换早前的说法,就是“资本主义萌芽”。

    但另一种看法却认为,江南还是典型的小农经济社会,这个“小农”不是说经济以农业为主。而是说这种经济完全是以自给自足为目的,并没有蕴含自我革新的要素。即便是跟宋元明时期比,满清时代的江南,依旧是保守和落后的。一个明证就是,进入满清之后,不管是农业还是手工业生产,以及金融制度,再没有什么技术上的创新。而所谓外向型经济,都是江南之外的资本组织起来的,它自身并没有组织起外向型资本。

    李肆在之前那个时代还没太深体会,但现在亲眼目睹,亲身观察,他对江南经济的认识,已经偏向第二个观点。一句大白话,就算满清时代的江南有“资本主义萌芽”,是“近代手工业社会”,但就靠它自己,一万年都进化不到资本主义社会和现代工业社会。

    从某个层面上看,此时的江南,隐隐像是满清治下的整个华夏。

    接着宋既道:“既然是自成一体,犬儒和宗族缠着,满清朝廷压着,其间利害纠葛无比繁复。要破开此局,就得另有思路。”

    “刚才薛先生和向院事说到了江南的敌我之分,我倒是觉得,我们不应从现有的格局来看敌我之分,而该从未来的江南格局,倒推敌友。”

    倒推敌友?

    众人眼睛发亮,这个思路好,这是变被动为主动。

    宋既笑道:“这其实是世事常理,我们需要的一个稳定,并且对我英华忠心的江南。我们有商货在手,我们有大军在后,那么,我们需要作什么呢?”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沉声道:“我们需要在江南,扶起一群新的得利者。他们憎恶官府,憎恶皇商和官商,当然,他们也必须有一定的力量,足以承揽我们的商货,将其转卖到江南民人手里,同时还能应对那两方的压力。”

    薛雪嘿嘿笑道:“汉歼……咱们要大造一批汉歼……”

    这个思路是李肆早就定下来的,所谓“汉歼”,在李肆肚子里还有另一个词……买办。

    江南行营对此方略也很熟悉,之所以放任江南各路人来买卖商货,就是这个目的。但宋既交代了大背景,再道出这一策,大家就觉得,之前的作法太过粗疏,没有从一个整体层面来把控这事。

    要怎么破开一个封闭的社会体系?办法很简单,清除掉原本的既得利益者,扶起另一层既得利益者。古往今来,改朝换代,或者是“革命”,都是此理。放在江南此事上,原本的既得利益者,那就是官商、皇商以及占据资本层面制高点的垄断商人。将这些人推到,把原本处于得利下层的工商推上来,由他们跟英华结合,取代那些原本的既得利益者,由此就能在大方向完成江南的过渡。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英华不仅要推倒原本的既得利益者,还要推倒原本的利益流转制度,甚至连通宗族都要破开,其间所产生的冲突就非常剧烈。此时还留着满清官府,就是把这些责任丢给满清去背,虽然因隔着满清官府一层,行事也很麻烦,但权衡利弊,英华有时间,可以花些水磨功夫。

    可要怎么扶起这批“汉歼”呢?

    这是目前最大的难题,现在江南处处设卡,商货流通很受影响。

    宋既耸肩道:“怎么扶?走私呗,给那些人两三倍利,他们当然也得自己去解决这些问题。咱们可不是保姆,什么事都帮他们干完了。”

    大规模走私,掀翻江南原有的商货流通体系,这意味着一场动乱,范晋沉吟道:“也不能对他们全放手……”

    宋既再道:“怕他们祸害江南民人,反而败了英华在江南的名声?简单,我是江南人,来龙门的大多都是以前逃出江南的本地人,有本地人看着,行事是有底限的。”

    这一番话毕,英华对江南的商货殖民计划,也终于大体成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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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八章 江南路,盐魔之力

    在江南行营的首脑们为方略砥定而心满意足时,龙门港一座粗见雏形的堡垒里,看着那个正因惊悚而浑身发抖的中年人,刘文朗也觉舒畅满怀。

    他快意地叱喝道:“席知府,你也有今天!”

    此人正是杭州知府席万同,人在府衙里,都被装扮成衙役的天地会成员给几棍子放翻,莫名其妙就到了龙门港。本是惶恐,可见到这个年轻的南蛮士子,浑身汗毛都炸开了。

    席万同惊呼道:“王之彦!”

    刘文朗就是王之彦,就因为在石门诸桥镇的关帝庙写了幅对联,“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查慎行偶然看到,大为赞赏,跟查嗣庭讲过,被查嗣庭写进了《维止录》,就成了杭州知府罗织文祸,彰显功绩的有力证据。王之彦本要被斩,却被黄而救下,逃到了江南,但他一家却没逃过李卫随后发动的大扫除,尽数流遣关外。

    王之彦现在有公私两愿,私愿是惩治席万同、李卫,救回家人,公愿则是推翻满清。现在席万同被抓,心头那个痛快,让他的笑声格外有力。

    “你该是从没想到,一个穷酸,也能惩治你吧!”

    “休、休要猖狂!朝廷还在,尔等南蛮异曰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席万同本要叩头求饶,可面对王之彦这个昔曰穷酸加阶下囚,他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硬着脖子高叫。

    王之彦被他激怒了,伸手就去抓士兵的火枪,想要当场打死他。

    一个副尉赶紧拦住了他:“可使不得,此人身上不止背着你的仇,国中无数人都要找他讨还血债呢。”

    王之彦放手,愤愤地道:“就得凌迟了他!”

    副尉耸肩道:“咱们国中现在可没这一条……”

    眼见席万同瘫软如泥,王之彦再没出气的兴趣,离了军堡,朝一片一看就是临时建筑的木屋群走去,这是英华工商总会在龙门港所设的江南商馆,供各路商贾在此办理商务。

    王之彦供职于盛良盐业,以算师身份来打探商路,现在还只是坐商,一面等着江南行营处置金山卫白道隆的事,一面向敢于上门的江南人敞开卖盐。

    抓住席万同的兴奋消退,王之彦开始琢磨商路的事,他总觉得这么随意卖不是个事,下家不仅有江南民人,还有江南官府和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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