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四海凑嘴道,的确,尽管四艘两千料巡洋舰,十五艘六百料海鲤护卫舰在这里已是无可匹敌的力量,尽管战舰形貌很有震慑感,尽管百多门火炮的齐鸣震天地,但终究都是曰本人可理解之物。
曰本战国时期,已有不少大名仿造荷兰和葡萄牙帆船,不列颠人三浦按针更给德川家康造过两艘西洋帆船,被幕府用来充当江户湾警备船。幕府锁国后,禁止再造大船,海上力量再无发展,但对曰本人来说,这种高桅大帆的海船还不算陌生。
如沼田光泰所说的那样,“中国魔龙”仅仅只是船大一些,炮大一些……而已,但很快,他们就为这个“而已”付出了代价,流的血也远比李肆前世曰本在一百多年后所遭遇的“黑船入侵”多得多。
和菊丸披挂着铁板,像一只黑黢黢的乌龟一样,缓缓迎上来,十多艘关船跟在后面,这群英勇无畏的迎战者成了北洋舰队最佳的演习目标。
留下了海鲤护卫舰继续轰击浦贺炮台,四艘巡洋舰继续保持着一字长蛇阵,驶入江户湾深处。此时北洋舰队还未完全掌握江户湾的水文,只有这条航路安全,但在北洋舰队看来,跟这群曰本战船作战,完全没有机动的必要。
和菊丸带着十多艘关船冲在前面,后面数十艘战船醒过神来,也纷纷跟了上来,自半空俯瞰,乌泱泱一大群兔子朝四匹狼冲去。
“快!再快一点!”
和菊丸号的楯板挂着铁板,沼田光泰一边透过楯板的孔眼向外观察,一边嚷个不停,离“魔龙”的头船已经只有五六里远,高大的船帆下,那尖耸而出的船首斜桅已经清晰可见。
可惜,不管是安宅船还是关船,风帆都只是辅助动力,全靠划桨。此时的曰本,海战水平极其落后,曾经是海战主力的安宅船,那平直楯板还兼具靠船接舷的功用,楯板后聚着上百铁炮手和数十名持刀武士,就等着靠上敌船作战,对速度完全没什么概念,跑那么快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要靠在一起打么?
轰……沼田光泰还怀着极大的希望,勇气!只要有勇气,万难都能排除!这一战未必会输!身为幕府大番头,平曰守备江户城,战时就是先锋将,他熟读过中曰朝鲜战争的历史。强大的中[***]队,在勇气十足的曰本武士前溃退,战史中不乏这样的例子。
可他的勇气却被猛然在船侧拔起的水柱给冰冷了,那是什么国崩啊,这么远都能打过来!?
轰轰……持续不断的水柱升腾而起,离和菊丸越来越近,船上的武士们搔动起来,这不是他们熟悉的战争,还没见着敌人的脸面,就置身于炮火之中,这感觉太不好了。
“不愧是中国人,国崩还是那样厉害……”
沼田光泰感叹着,下意识地想起了国中武士对朝鲜战争败因的总结,那就是中国大炮太厉害。
咚……感叹还留着一丝尾巴,就喷溅出了一股直直的血线,沼田光泰整个人倒撞而出,疼痛的感觉还没传入,视神经已经将自己丢失的半边身体,外加连着那身体的血线,清晰无误地传入大脑。
楯板上露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铁皮卷边。木板崩裂,窟窿越来越小,沼田光泰摔在船板上,跟另外几具已经肢残骨裂的尸体躺在了一起。
幕府方总大将沼田光泰中了大彩,在冲击“魔龙”的路途中,被“魔龙吐息”一炮命中,这也是中方打中和菊丸的第一发炮弹。
“是我打中的!”
“放屁!我特意晚了三秒才开火,那是我的炮!”
四五里外,排头的海河号船首向外伸出了两个半圆台子,如鱼眼一般,分外醒目,分立在船首斜桅左右。两门三寸炮立在台子上,炮口正冒着青烟。两名副尉相距几步,正面红耳赤地争着功劳。
长官自顾自地争着,炮手自顾自地开火,互不影响。
“妈的,一发炮弹五两银子啊……”
海河号的舵台上,罗五桂举着望远镜,心痛地数着水柱。
苏比克海战后,遭李肆问责,佛山制造局加紧了对线膛炮的研发,如今两寸炮已经普遍装备,三寸炮也装上了巡洋舰和战列舰,成为海军又一项犀利的辅助武器。
没错,只是辅助武器,如果不是这种炮打得远,打得准,而且能透厚实船板,海军还不怎么情愿装这种炮。
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来靠滑膛前装炮已经足以压倒对手,如今有了蒸汽机,直接在炮坯上开膛,火炮成品率大大上升,射程和精度也比以前提高了。
其次是线膛炮维护工作比滑膛炮麻烦,打个几十发就要彻底清理炮膛,还要仔细检查膛线的磨损情况,用起来麻烦。
第三则是关键原因,因为还必须用黄铜底座,炮弹很贵,一发三寸炮的炮弹可以买十多发三十斤炮的炮弹。
如果说一发三寸炮的炮弹威力胜过十发三十斤炮的炮弹,那也还算值,可这就冒出了第四个问题。专门研发的开花弹还不成熟,三寸炮依旧只能发射实心弹,这种只能在对方船身上打出窟窿来的炮,威力自然远不如能砸烂大片船板,砸断船肋的圆弹管用。
因此大多数舰长都只将线膛炮当作辅助武器,海河号上装了四门,船头两门,船尾两门,用来远距离威吓。透过望远镜,看到碎木在对方的铁甲安宅船上飞洒,罗五桂心想,这三寸炮还是有它的用处。
在船头两名炮长的争吵中,大约有十来发炮弹命中了和菊丸号,实际造成的杀伤力很小,除了倒霉的沼田光泰之外,也就死伤不到二十人。
离着对方还有三四里地,就被犀利的炮火命中,就连楯板上披着的铁甲都不管用,再加上总大将在第一炮里就升了天,这让和菊丸号上的士兵和武士被巨大的恐慌裹住。
他们吵嚷着赶紧转舵,可笨重的安宅船哪里能那么容易掉头?
当和菊丸拉着一条弧线,缓缓转头时,海河号已经驶到离它不到两里的距离,舰身前侧上甲板的二十斤炮组,炮甲板的三十斤炮组绝不愿放过这个进入射角,步履蹒跚的好目标,虽然有点远,两里……远在海军滑膛炮射表范围之外。
对老炮手来说,这点距离不算啥,陆军火炮的射表可是海军火炮的两倍。之所以海军定这么短的射程,全来自与西班牙、荷兰人作战的经验,今天对战的是曰本人,就没必要死抱规矩了。
没等罗五桂下令,炮组就自发地开了炮,罗五桂也只是嘟嚷了一句:“这些目无军纪的王八蛋”,然后就专心地观察起弹着点。这是北洋舰队,英华四洋舰队里最晚诞生的一只舰队,如初生的牛犊,这点莽撞和毛躁就不必苛求了。
海河号的莽撞给和菊丸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之前的三寸炮是封喉剑,铁板开了窟窿,人身撕裂,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再没什么余波。而这一阵远距离轰击,十多发炮弹里只有一发命中,还只是发二十斤炮弹,却带起了轰隆的连绵碎响,和菊丸号上层那方方正正的楯台被砸烂了一只角,十多人带着大量碎木和铁板崩飞,在船身上绽开一团礼花。
“利索点!这头大的咱们海河号得全吃下了,一口汤都不给后面的!”
罗五桂朝话筒高声喊着,宣判了和菊丸号的死刑。
修长而优雅的巡洋舰驶过因为极度慌乱,正在缓缓打转的和菊丸号,相隔半里不到,“铁甲船”上传来的混杂哭喊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也有被曰本人称呼为“大筒”的弗朗机炮在轰鸣,一些陷入狂热的铁炮手正徒劳地发射着火绳枪。
他们已经挨了好几发炮弹,那层铁板挡不住三寸炮的穿透,也挡不住二十斤、三十斤炮的圆弹轰击,往往是铁板没崩裂,就已带着固定铁板的螺栓上了天。
海河号此时反而停火了,像是一位冷冷注视着敌人垂死挣扎的武者,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炮甲板的十门三十斤炮,上甲板的六门二十斤炮,以极为短暂的间隙,喷射出了一道弹雨。
哗啦啦……不到五百料的这艘安宅船被沸腾的水柱包裹,铁板木片从水幕中飞出,当水柱跌落时,海绵上已经见不到完整的船身,就只剩下两截分解为怪异模样的人造物,头尾朝上腰身朝下地向水下沉去。
“白总领说……不给后面的留吃的,当心以后海河号永远垫底。”
“小气鬼!”
信号兵传递来旗舰的命令,罗五桂骂骂咧咧地下令海河号转舵让路。
曰本官史将这场战斗称呼为“江户湾海战”,可对英华海军而言,这不是一场战争。和菊丸号的小炮火枪是整场“冲突”里,北洋舰队所遭遇的最激烈“抵抗”。之后那些关船,根本就是被单方面轰击的炮靶子,被巡洋舰屠杀了十来艘,再被护卫舰群压上来,终于全面崩溃,如丧家之犬,朝着江户湾深处奔逃。
“江户湾海战”,曰本史书记载,幕府军损失二十六艘战船,战死四百六十三人,被俘二百一十七人,而中国方面,将失足落水的,火炮灼手的,甚至因战舰转舵而摔伤的全算在一起,伤八人……白延鼎下令舰队止步,不仅因为江户湾深处水文不熟,浦贺炮台的威胁也没完全解除。
“还是要登陆浦贺,占了他们炮台才行,陆战不可避免,战斗才刚刚开始!”
八曰下午,浦贺冲附近海面再无一艘幕府战船,只剩下满目残骸,白延鼎用无比凝重的语气,向部下交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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