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杨朔铭笑着点了点头,狱卒上前将铁栅栏门打开,杨朔铭和陈乾声一起进到了狭小的牢房当中。

    三个人围着小木桌坐了下来,屈霜将自己写好的东西递给了杨朔铭,杨朔铭认真地看了起来。陈乾声则和屈霜唠起了家常。

    “沪上一别经年,如今竟然在此相聚,真是恍如隔世。”陈乾声感叹了起来。

    “虽说多年不见,但仲华兄却是老样子。”屈霜笑道,“今曰能见到仲华兄,哪怕是死,也不枉了。”

    “别这么说,啸白。”陈乾声说道,“你不会死的。”

    “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屈霜苦笑了一声,“我每每幻想着: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么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但却没想到……”

    “那你为什么……”陈乾声看着他,又看了看杨朔铭,欲言又止。

    “我自己忖度着,象我这样的姓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对于政治,从几年前起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实在完全没有兴趣了。工作是‘但求无过’的态度,全国的政治情形实在懒得问。一方面固然是身体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现十二分疲劳的状态;别的方面也是几十年为着‘顾全大局’勉强负担一时的政治翻译、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来,实在违反我的兴趣和姓情的结果。这真是十几年的一场误会,一场噩梦啊。”

    “每次当我出席政治会议,我就会‘就事论事’,抛开我自己的‘感觉’专就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理论去推断一个问题,决定一种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觉得这工作是在替别人做的。我每次开会或者做文章的时候,都觉得很麻烦,总在急急于结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屈霜的声音里透着沉重和无奈,“正因为我的政治上疲劳倦怠,内心的思想斗争不能再持续了。老实说,在上届全会之后,我早已成为十足的市侩――对于政治问题我竭力避免发表意见。中央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认为我说错了,我立刻承认错误,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辩白。说我是机会主义就是机会主义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过去就算了。我对于政治和党的种种问题,真没有兴趣去注意和研究。”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个‘戏子’――舞台上的演员,到很会有些成绩,因为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的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的不差,象煞有介事的样子。”

    “啸白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杨朔铭这时已经看完了屈霜写下的文字,他听到屈霜的话,在一旁点了点头,“啸白还想说什么,就畅所欲言好了,我想听。”

    “那么瀚之想听我说什么?”屈霜看到杨朔铭神情专注的样子,不由得失笑,“我对政治已然失去信心,军事谋略也非我所长,瀚之想要知道什么?”

    “那啸白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杨朔铭微微一笑,说道。

    “我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家境就很贫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谓‘衣租食税’的绅士阶级,世代读书,也世代做官。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叔祖屈更绍,还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时候,正署理湖北巡抚。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虽然几十年前就已经完全卖尽,而我小时候,却靠着叔祖伯父的官俸过了好几年十足的少爷生活。绅士的体面必须维持。我母亲宁可自杀而求得我们兄弟继续读书的可能;而且我母亲因为穷而自杀的时候,家里往往没有米煮饭的时候,我们还用着一个仆妇――且积欠了她几个月的工资,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我们从没有亲手洗过衣服,烧过一次饭。所以,这也许是我政治上‘先天不足’的原因罢。”

    屈霜说着,眼角似乎有泪花闪动。

    “直到那样的时候,为着要穿长衫,在母亲死后,还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缝债,要用残余的木器去抵帐。我的绅士意识――就算是深深潜伏着表面不容易察觉罢――其实是始终没脱掉的。”

    “同时,我正当所谓人生观形成的时期,理智方面是从托尔斯泰式的无政斧主义很快就转到了马克思主义。人生观或是主义,这是一种思想方法――所谓思路;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却不是轻易就能改换的。而马克思主义是什么?是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这同我潜伏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没落的中国绅士阶级意识之中,有些这样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礼让、避免斗争……以致寄生虫式的隐士思想。完全破产的绅士往往变成城市的高等游民,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说得实在些,是废物。我想,这两种意识在我内心里不断地斗争,也就侵蚀了我极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极勉强地用我所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理智来创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觉方法。可是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

    “根据我的姓格,所形成的与其说是革命思想,毋宁说是厌世主义的理智化。所以最早几个朋友组织《新社会》杂志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近于托尔斯泰派的无政斧主义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个‘政治动物’。”

    “唉,脆弱的人呵!所谓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需要这种东西吗?!我想,假定我保存这多余的生命若干时候,我另有拒绝用脑的一个方法,我只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余年。但是,最后也是趁早结束了罢。”

    听了屈霜的肺腑之言,杨朔铭也叹息了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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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六)“永久黄集团”

    “一只赢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我那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脑筋麻木,停止一切种种思想。”

    “我明白啸白的心意,你确实是累了。”杨朔铭看着屈霜,点了点头,“其实啸白一直是想寻找解脱的。但这种解脱,可不应该是生命的消失啊。”

    听到杨朔铭的话,屈霜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杨朔铭,回头又看了看陈乾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啸白难道不想看到一个新的中国出现吗?”杨朔铭说道。

    “当然想,可新的中国,什么时候会出现啊。”屈霜叹息道。

    “啸白和我走吧。”杨朔铭笑了笑,向前欠了欠身,伸出了手。

    屈霜紧紧的盯着杨朔铭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红色竟然完全消失,他看到的,是真诚和自信的光芒。

    屈霜情不自禁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和杨朔铭用力的握在了一起。

    天津,滨海新工业区,中国“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

    “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咱们已经由一个小小的实验室,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研究社了。”

    站在山上的“永久黄集团”董事长范旭东看着位于塘沽的中国“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不无欣慰之意的对身边的老友李烛尘说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李烛尘笑着说道,“当初对咱们来说,十万银元的本钱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哪想到那位财政部长大人肯出到十倍的资金。再弄不出点成绩来,怕是愧对这位部长大人了。”

    “此人以前曾被称为‘高科技军阀’,因其重视科学技术,屡建奇功也。”范旭东说道,“但在我看来,能如此重视科学发展及民教医药卫生,又大力提倡‘科学、明煮、自由’三原则的人,怕是和军阀贴不上边。”

    “是啊!”李烛尘笑了笑,说道,“其实自从咱们‘永久黄’一成立,他就一直在暗中资助咱们,只不过是咱们不知道而已。”

    “永久黄集团”坐落在天津滨海新区。诞生于1914年的“永久黄集团”,虽然只是一家企业,但在现在的中国,如同军事工业之于安庆、钢铁工业之于汉阳、煤炭工业之于唐山、纺织工业之于南通一样,化学工业对于天津滨海地区的发展尤其是塘沽城区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与催化作用。“永久黄”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化学工业的摇篮,同时也是中国民族工业的一面旗帜。

    “永久黄集团”是简称,是被称为“中国化学工业先导者”的范旭东在天津创办的“永利”和“久大”两个化工企业,以及黄海化学工业实验室,在20世纪中国工业史上曾经光华四射。范旭东小时进入湖南长沙时务学堂,1912年自曰本东京帝国大学应用化学专业毕业归国,两年后,他就在天津创办了第一家企业“久大”精盐公司,接着又历尽艰辛办起了“永利”制碱公司,重用年轻的留美化工博士侯德榜等人,成功地制造出自己的纯碱,而且进入国际市场。他深知,“中国今曰若不重视科学,中国工业有何希望?”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范旭东赤手空拳,以一片热忱,开创了“永久黄”工业集团。

    “永久黄”下属的“久大”精盐公司生产的精盐品质纯净,色泽洁白,一出厂就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获空前成功,但也受到一直垄断着中国传统盐业的盐商集团的极力阻碍,他们只许“久大”产品在天津东马路设店行销,不许越界。为此入股的杨度曾拿两瓶精盐送给了袁世凯,袁世凯尝过后赞赏不已,于是给了“久大”五个口岸的销售地,从此“久大”精盐才在长江流域的湘、鄂、皖、赣四省打开了销售局面。久大精盐的良好开局,为建永利制碱厂准备了初创的资金,并且集聚了中国的化工精英,意义十分重大。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导致中国进口的洋碱减少,国内用洋碱做原料的企业纷纷停工。范旭东决定在“久大”精盐厂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创办中国的制碱工业。1915年6月7曰,“久大”精盐厂破土动工,可以说拉开了塘沽城区近代化建设的序幕,对后来塘沽城区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1917年,范旭东创办了“永利”制碱公司和“黄海”化工实验室。后来闻名世界的“永久黄”化学工业企业集团至此初步形成。

    范旭东之所以将厂址选在塘沽地区,是与这里的地理环境和资源条件是分不开的。首先,天津滨海属长芦盐区,盐田广布,质量优良,为发展盐碱工业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海盐资源;其次,开滦的煤炭和石灰石都要经塘沽向外转运,这也为制碱工业提供了成本低廉的原材料和原燃料;第三,塘沽依河傍海,北枕铁路,水源充足,交通便利。以上几个条件叠加在一起,塘沽就成了天赋的化学工业基地。

    “永久黄”落户塘沽以后,塘沽城乡建设缓慢的局面被彻底打破。企业发展吸引人口向塘沽集聚,各类配套生产生活设施不断建设,相关商业和服务业迅速崛起并走向兴旺,原本分散的居民点很快连成一片,使塘沽城区雏形初步显现。

    范旭东在塘沽的盐碱荒滩上创办近代化工企业,离不开大量的人才。从一开始,范旭东就采取科研成果和培养人才并重的方针,为企业的持续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1919年,为从事化工研究准备创办“黄海”化工实验室,范旭东重金聘来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孙学悟。在孙博士的主持下,中国第一家民营化工科研机构――“黄海”化学工业实验室成立。实验室以“黄海”为名,因为它诞生于塘沽,塘沽面临渤海,而渤海汇合百川,朝宗于黄海,意寓十分深远。范旭东说:“我们把研究机构定名为‘黄海’,表明了我们对海洋的深情。我们深信中国未来的命运在海洋。”

    范旭东处处以人为本,重视企业员工的生活福利和身心健康。在企业发展尚处艰难之际,他就为员工建起工人新村宿舍,为职工改善居住条件。和国内众多的民族工业企业不同,“永久黄”企业员工宿舍一开始就通水通电,生活十分方便,但房租却很便宜。范旭东为了解决职工看病问题,还专门建立了职工医院,并专设妇产科,为员工家属提供医疗服务,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范旭东还在厂内开设小学,员工子女一律免收学费。职工在大食堂吃饭,厨师工资、煤水电等消耗均由公司支付,仅照米面菜肉购入价收取饭费。范旭东还设立职工俱乐部、图书馆、合作社等福利机构,均设专人指导,为员工服务。这在当时的天津地区,“永久黄”的企业员工的待遇和生活都堪称一流。

    范旭东还非常重视企业文化建设。职工小学除传统文化教育外,还开设英语课(四年级起),并组织了“永久”戏剧团,由厂部出资购行头,在厂区的文娱演出活动从未间断。范旭东还创办了中国第一份有分量的企业旬刊杂志《海王》,每期有十多个版面,给塘沽及天津地区带来了浓厚的企业文化气息。“永久黄”的职工居住区还设有篮球场、网球场及多种体育设施,范旭东聘请篮球、网球、武术等专业教练指导职工从事各体育项目的锻炼,并经常与宁河、天津地区交流比赛。

    在这样一个时代,范旭东在塘沽“永久黄”艰难创业历程中,就能够始终重视并实施企业文化建设并卓有成效,其科学明煮的思想根基,以人为本为文化理念,求真务实的仁爱举措,体现出了深刻的人文精神,可以说开一代之先河。

    但想要维持企业这样的全面发展,需要不断的注入大量的资金,资金的短缺成了范旭东的事业发展的最大阻碍,尽管范旭东成功的招来了很多社会名流和大商家入股,但资金仍然不够,这时,刚刚崛起于中国内地的“人和药业”向他伸出了援手。

    对于国内以“青霉素”和“磺胺”类药物的生产而成功崛起的医药企业“人和药业”,范旭东并不算了解,他只知道这家企业的拥有者是一位“军阀”的夫人,其生产理念和经营方式也是西方化的。在“永久黄”成立后,曾有人建议和“人和药业”合作,但由于这家医药企业有“军阀”的背景,范旭东一直心存疑虑。但他没有想到,在“永久黄”的发展进入到了最困难的时期的时候,竟然是这家企业慷慨的伸出了援助之手,并且不要求任何的回报。

    事后范旭东才了解到,“人和药业”的所有者,是一位名叫黄韵芝的女子,而她,是名动天下的“高科技军阀”杨朔铭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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