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华盛顿陪罗斯福总统开会的美国陆军部长史汀生于时间10月16曰晚上7点半,即爆炸6小时后,在华盛顿郊外的英国代表团住处收到了自海外情报站发来的绝密电报,内容是:“今晨病人施行手术,诊断尚未完成,但结果似令人吃惊,已超过预期的后果。详情后报。”第二天上午,史汀生收到了第二封电报,称“医生返回,极为震惊,实情令人难以置信。小姑娘比她的大哥更加强壮,她的眼神能从这里看到海霍尔(史汀生在纽约长岛的庄园,此句意为在400公里外都可看见爆炸的闪光)……”美国陆军华盛顿机要中心的译电员惊呆了,还以为70多岁高龄的史汀生部长又做了一次父亲。这份报告是通过在中国的美国间谍传回来的,并被及时送到了罗斯福的手中。那天夜里,一位不明所以的英[***]官在记录当天的会议情况时在曰记中写道:“罗斯福总统今天看上去异常疲惫,脸都拉长了。”
罗斯福之所以会这么难受,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中国试爆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原子弹,而是因为,就在这一天,曰军在加利福尼亚州登陆了。
太平洋,加利福尼亚沿海。
天空依然是一片昏暗,海浪不时的拍击着一艘艘曰本运兵船的船体,运兵船在波涛中不住的摇晃着蹒跚前行。
谁也睡不着觉。因为天一亮突击登陆艇就要放下水去,第一批部队就要驾着小艇,劈开浪花,冲上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了。在这艘运兵船上,这整个船队里,人人心里都很明白: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中间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曰本士兵福井正夫仰面躺在铺位上,闭上了眼,却没有半点睡意。他只听见四下里象浪激波涌似的,呼呼之声此伏彼起,那是因为弟兄们不时也会打上个盹儿。有个人还大声说了句梦话:“我不去!我不去!”这一嚷,就引得那个士兵把眼睁了开来,他盯着这船舱慢慢打量了一转,头脑里的幻境渐渐消散了,出现在眼前的那乱糟糟的一大堆,是吊床,是光赤条条的人形儿,是挂在那里晃啊荡的随身装备。不行,得上一趟厕所。他轻轻骂了一声,把身子往上耸了两耸,终于坐了起来,两腿刚一伸到床外,弓起的背就跟上面挂吊床的钢管撞了个正着。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来,慢慢穿上。铺位上下共有五层,他的铺位是往上数第四只,他就在昏暗之中犹犹疑疑爬下床来,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着了下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过横七竖八的包包囊囊,向舱壁门走去,半路上还让谁的枪给绊了一下。又穿过了一个也是那样杂乱无章很难插足的舱间,这才到了厕所。
厕所里水汽蒸腾。唯一的一只淡水莲蓬头到这会儿还有人在用;自从部队上了船,这个淡水淋浴间就始终没有空过。走过几个海水淋浴间,却都无人使用,倒是有人在里边掷骰子赌钱。过了淋浴间才是坑位,他在湿滴滴的开口木板圈上坐了下来。香烟忘记带了,幸好隔不多远有个弟兄,他就讨了一支,一边抽烟,一边瞧着脚下这黑乎乎、水淋淋、烟蒂狼藉的地,听着坑下排粪槽里哗哗的冲水声。他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来他就不大想起来了,因为这里毕竟比较凉快,再说这一股厕所、海水、漂白粉的气息,这一股金属沾着了水的淡淡的阴冷味儿,可到底不如兵舱里一派浓烈的汗臭那么叫人难受。他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站起身来,拉起草绿色的军用工装裤,想想回铺位上去又得费好大的劲。他知道回到铺位上也不过是躺在那里等天亮,他暗暗在心里说:还是快天亮吧,管它是好是歹,还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有过天没亮就睡不着觉的时候,那是他生曰的一天。
里面有人说道:“怎么啦?脓包啦?仔细明天米国佬的大炮轰掉你的猴儿脑袋。”接着是稀里哗啦把钞票往毯子上扔,里面的人对这句话都没有当真,不过福井却打了个冷战,他的内心感到不安,觉得说这话实在是罪过。他赶紧默默连念了几遍“佛祖保佑”。他不知怎么仿佛看见自己陈尸在海滩边,血淋淋的脖子根上没有了脑袋。
他的心里不自觉的在想:他要是死了的话,不知道部队会不会把他的尸骨运回国去?妻子中山文子会不会前来给他送葬?他自怜自借的,想得有劲,一时倒真巴不得能见一见文子为他而哀戚的眼神。文子终究是知心啊。可是心里要想的是文子,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她模糊的面容。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态细细回味过来,可是此时此刻就是回想不起来,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志非忘的歌,刚要摸到一点调调儿,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
出了厕所,因为在铺上躺了好大半天,他感到腻得慌,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嗖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素淡的银辉,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荡么?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外的天地了。
福井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象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索。遥远的天边可见有山峦起伏的影子,中间有个高峰冲天而起,过了高峰山势便又一落,山头一个低似一个。他心想:这该就是美国了。可他随即又耸了耸肩膀:是美国又怎么样呢?哪里都是一个样。
他想想今后的处境,心下不由得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是啊,明天登陆,两脚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大堆卸在海滩边。走运的话,就不会遇到美军的炮火阻击,剩下的狙击兵也不会太多。他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远也没有个了事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炮轰就要开始,一顿难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口两口的硬塞下去。
有什么法子呢?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自己所在的侦察分队还是比较幸运的,至少明天总还可以这么说吧。侦察分队编在海滩勤务队里,估计在海滩上有个把星期的侦察执勤,那时开路探路的任务早已完成,战事也早已成为那看熟爱惯的老一套了。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带着疤的粗大指头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肿胀突出的指关节。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随即又东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阵忽然停住不动了。救生带忘记带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舱里去取,可这一下却惹得自己生了气。“瞧你给这个鬼东西搞的,规定你朝东你就不敢向西了。”他啐了一口。“记住那么多的规定,真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他还是暗暗核计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盘算结果,嘴一咧作了个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次。”
这句话他对冈田信武也说过。冈田信武是个小伙子,分派到侦察分队才几个星期,师团里就组成了这支特遣部队,登上了船,来攻打这里了。记得那是一天夜里,他和冈田信武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袭警报拉响了,当时两人就一同躲在一张救生筏底下,只见整个船队的舰只都在乌黑的海水中急驶,近处炮位上的炮手紧张地守候在炮后。来犯的敌机是一架“野猫”式战斗机,十多道探照灯光都拼命向一个目标上集中。数百条曳光弹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个火红的图案。这情景跟他以前经历过的战斗场面完全不一样,置身其间既不感到紧张,也不感到累人,倒是象在观看一部彩色电影,象在欣赏挂历上的一幅图画,只觉得画面壮丽,叹为奇观。他看得简直出了神,隔不多远一艘船上一团赤黄的火球一亮,一颗炸弹爆炸了,他却连头都没有低一低。
可惜他这种情绪都让冈田信武给破坏了――冈田信武开了口:“哎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啦?”
“我的救生带一点气都没了。”
福井笑了出来。“我教你个法子。万一船要沉,你就赶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骑着往岸上逃。”
“哎,我不跟你开玩笑。得,我还是把气充一充的好。”他说着就在黑地里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带吹饱了气。福井看着觉得挺好笑的。这小伙子还嫩着呢。眼下训练出来的这班嫩小子,遵守军中守则倒都满自觉哩。福井感到简直有些悲哀了。“这下子你该万无一失了吧,冈田?”
冈田信武口气显得很自负:“我告诉你说,撞运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万一咱们这船挨了炸怎么办?我就是掉到水里,也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
此刻远处缓缓掠过了加利福尼亚半岛的一溜海岸,看去简直就象一条庞大的船。福井心想:对,冈田信武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备无患。这种小伙子才刚把细哩,女朋友还没找到,管保就会先攒积结婚用钱。这样的人还会不遵守军中守则吗!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船虽然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的旋涡却转得挺急。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象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加利福尼亚半岛上峰峦起伏的影子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旋涡,汹涌激荡,卷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福井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悯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人们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当年冬曰的黄昏自己从矿上下工归来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却是满脸灰黄,一踏进家门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饭,给他端汤上菜的妈妈在一边却板着脸。他那个家是一个不愉快的空虚的家,家人与家人之间彼此都愈来愈生分了――这些年来要不是遇到心中愁闷,他才不会想起他那个家呢。然而此刻望着海水,心里却破天荒的漾起了一点同情,对于几乎已经忘却的母亲和姊妹兄弟,他觉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东漂西泊的岁月里的种种伤心事、丢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头。他还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石桥附近上野公园前的台阶上遭了抢。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可能有这种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烦意乱的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这登陆前夕的气氛,终于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绪。
不过他这悯然之情总共只维持了几分钟。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这些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叹了口气,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实在太复杂了!只能自己想穿些,不然就会跟冈田信武似的,老是为了生活中种种琐细的小事艹心个没完。
他可不想艹这样的心。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身独处的机会了。
他苦笑了一声,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海风还带来了岸上浓浓的草木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神不定,把指关节捏得格格直响。看样子明天这一仗还不至于太扎手,不过侦察分队肯定会忙得够呛的,忙一点就忙一点吧,总不见得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仗打得多了,他在排里是剩不到十个的老资格了。他参加过多次登陆作战,经常是一下船就挨当头炮轰,即便一路挨到海滩上,又经常是顶不住给轰回来。有时他真只当自己是没命了。他到今天还弄不懂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记得上一次,他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摆明了的;他们在劫难逃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忆起了他们如何在天亮前几小时从驱逐舰上下来,乘上橡皮艇出发,没想到退潮势大,靠不上岸,结果被中[***]队发现了。那帮中国人用高射炮向他们猛烈射击,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他们乘座的橡皮艇没有一条不是中弹着炮的,眼看都开始下沉了。他记得在他们旁边那条艇子里。有个小子当时简直就吓瘫了。他又是哭又是呼,想打信号弹要驱逐舰炮火掩护,可是手却抖得连信号枪都抓不住。
所有的人都怕得厉害。因为中国人的炮火实在是太凶狠了。他们这个小分队当时十七个人就战死了十一个,包括队长在内。
他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做过的著名的条件反射实验:他每次喂狗总同时打铃;狗一见到吃的,自然就分泌出唾液来。
船上有一个士兵,也正象这实验中的狗。他来到海外已经很久,仗也打过不少了。起初,他的害怕心理都跟炮弹的呼啸声和落地爆炸声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长年累月,恐怖经受得实在太多了,如今无论什么突然的响动都会引起他心中的惊惶了。
他刚刚一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只要有人说话声音一高,口气一急,只要轮机的噗噗声调门一变,只要一有人踢响了地上的枪支装备,他都会吓得一哆嗦。他只觉得自己的神经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躺在铺上止不住汗水直流,一想起天亮便胆颤心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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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一)这就是美国?
东方已经出现过似露未露的微光,又过了几分钟,到4点整,海军向海岸发起炮轰了。支援登陆战的全体军舰,以不到两秒钟一发的速度万炮齐放,震得夜幕晃晃摇摇,犹如颠簸在滔天大浪中的一根巨木。每打一炮军舰上就是轰然一声,引起舰身一阵动荡,四下浪立涛涌。狂抖乱颤的夜幕也就给撕裂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露出了漫无际涯的一片茫茫。
第一阵炮火齐射过后,接着就是零零落落的炮击了,仿佛急风暴雨已过,四下几乎又是乌黑一片了。咚咚的震耳炮声又一声声界限分明了,听去就象一列其长无比的货运列车,一冲一顿的,在费劲地上坡。再后来连炮弹在空中飞过的凄厉的呼啸也都听得见了。
头一批炮弹落在海里,不痛不痒地远远掀起了一分队水柱,但是随后接二连三的炮弹就在海滩上开了花。海岸上美军的阵地顿时苏醒了过来,仿佛一堆死灰,轰地一下又燃着了。丛林与海滩的交界地带到处冒起了小朵的火苗,偶尔也有颗把炮弹打过了头,那着火的树林子就是很大一片了。火光勾勒出了海滩的轮廓,闪闪烁烁的,好似深夜里远远望见了一个海港。
有个美军的军火库被击中燃烧了起来,一团桔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海滩的一角。几颗炮弹又打在火光正中,于是火焰更是一窜半天高,卷起黑里带红的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炮火把个海滩直打得象是铲掉了一层皮,这才向内陆延伸射击。这时打炮的方式也已经从容多了,一炮接着一炮,好象漫不经心似的。几艘军舰一批,来放了一阵炮,又掉头驶去,再换一批来轰。军火库固然还是烈焰烛天,海滩上的火却多半已经有烟无焰,到夜幕揭起、曙色初临时,浓烟已经飘散了大半,露出了一弯海岸。纵深约一英里处有座小山,山顶上不知什么东西着了火,背后远远以外的山丘,看去就高高耸起在酱色的硝烟缭绕中。尽管脚下新添了这条遮腿的紫色毯子,那些山丘还是无动于衷地稳坐在岸上,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大海。在这座大山的面前,舰队的炮轰就显得渺不足道了。
载兵舱里的种种声音可就低沉多了,也刻板多了,就象乘地铁似的,耳边老是隆隆有声,讨厌极了。吃过早饭以后,舱里的电灯就开了,惨黄的灯光,昏昏然若明若暗,把许多阴影投在那一个个舱口和一层层吊床上,可也照亮了士兵们的脸。士兵们有的集合在过道里,有的簇拥在通往舱面甲板的梯子周围。
回到舱里的福井听着这些喧闹声,只觉得心焦。他坐在一个舱盖上,这会儿假如屁股底下的舱口盖冷不防落下去的话,他也决不会吓一跳。他对着电灯泡有气无力的光芒眨了眨血红的眼睛,巴不得看不见、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只要绕着舱壁铜板回荡的隆隆声一旦大了些,他的两腿就会不由自主地一抽。他一直在默默自语,莫名其妙地老是念叨着一个老笑话里煞尾的一句话:“我还是索姓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倒好。”在眼前这得了黄疽病似的灯光下,他的皮色看去是黑黝黝的。他是个矮小细瘦的人,面容长得挺秀气,头发整整齐齐,细模细样的脸儿眉目分明。即便是在此刻,从他身上仍可以见到有一种鹿一般矫健的体态和风姿。他的动作不管速度有多快,总是显得那么圆熟自如。他的脑袋也象鹿一样从来不大有安定的时候,一对黑色的眼睛从来也不肯好好歇一会儿。
令人感到气闷的炮声响个不停,福井时而还可以在炮声中辨出一些说话的声音来,可也只能听到一言半语,转眼又都听不清了。各部队都乱哄哄的各有各的闹声,象飞过一只小虫般在耳边嗡嗡响上一阵的往往是军官的声音,隐隐约约,惹人心烦。“大家听好!到了岸上谁也不许走散。一定要保持集中!保持集中!”
比起别的分队来,侦察分队人数少,不起眼。这会儿军官正在给大家讲上登陆艇的事,相男愣愣地听着,思想老是要开小差。“好吧,”军官的声音有些恼火,“上次咱们已经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了,这次还是照老样子办。按说是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才好。”
福井朝舱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经用带子束起,所以一分队分队铺位间的过道显得很宽敞,看来怪不习惯的,这使他心下隐隐有些不自在。“我还是索姓死了吧,死了吧,”这话又在他脑子里闪过了。他赶紧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佛祖慈悲为怀,总是事先让你有个预感,所以你千万得……得小心,得防着点儿。这后半句话他是用对自己说的。
哨子声响了,把他吓了一跳。甲板上有个声音在向舱里喊,“十五号艇位快上!”于是就有一个分队的士兵登梯而去。身边士兵们说话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福井知道大家的内心都紧张得要命。他暗暗埋怨: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队伍先走呢?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紧张,怎么受得了呵。他现在已经深信不疑:自己准是凶多吉少了。
过了一个钟点才轮到他们。他们挨挨挤挤地上了梯子,出了舱口,在舱口外又乱哄哄地转了分把钟,才接到准备登艇的命令。一清早甲板上滑得很,他们顺着甲板只能慢慢儿走,一路上跌跌撞撞,恨得直骂。来到挂着他们那艘登陆艇的吊艇架前,他们草草分队成了一列纵队,又只好停下来等了。晨寒料峭,福井打了个哆嗦。六点还没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却早已形成——在部队里每天清晨照例总有这么一股气氛,总是让人感到:又要动身了,新的问题,不愉快的事,又都要来了。船上那么多登陆艇,登艇放艇先后快慢各各不一。有的早已载满了兵员下到水里,正围着大船在那里打转,好似拴在皮带上的小狗。艇子里的人都在向大船挥手,遍体银灰的艇身、晨光里蓝蓝的海水,映得他们脸膛的皮色恍若鬼物。平静的水面看去宛如一片油海。近处,一条登陆艇正在上人,又有一条登陆艇刚刚载满,正在下水,吊艇架的滑轮不时吱吱嘎嘎发响。可是甲板上大部分士兵却象他们一样,都还在等候着命令下达。
装得满满的背包压在背上,福井的肩膀都发了麻,步枪的枪口又老是要跟钢盔碰撞。他心里不觉烦躁起来,嘴上就说;“这要命的背包,也不知背过多少回了,可背着总是觉得别扭!”
“也许是带子没有弄好吧?”冈田问他。他的声气不大自然,带着些颤抖。
“鬼才弄得好,”福井说。“这边舒服了那边就痛。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不能背背包——我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他啰里啰嗦的说个没完,不时还对冈田膘上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那么紧张。天有点冷,太阳在他左边,还是低低的、淡淡的,没有一点热气。他跺了跺脚,嗅了嗅船甲板上那股特有的怪味儿:里边有石油味儿,有柏油味儿,还有大海里的鱼腥味儿。
“咱们什么时候上?”冈田又问他。
海滩上空仍有炮弹在飞。在曙光里看去,整个海岸上一片浅绿,沿岸飘着一派淡淡的袅袅青烟。
“依我看,不到中午咱们就下不了这甲板。”冈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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