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不过他觉得它们都与他无关,却让他始终没有再回到那层似乎很快就要找到答案的逻辑思维的冰面上去。

    再后来连队就出发了。太阳、大地、山川依然是黑色的,死气沉沉的,却暗含了一种更为紧迫的意味。一条同样蒙上了死亡的黑纱的小路摇摇晃晃地伸向一号岭大山梁。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内心中那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上来了。

    “战争和死亡。……这是个我没有弄懂的问题,却是我必须弄懂的问题,”他想,一发炮弹从希连山方向飞来,啸叫着落在山坡高处,他本能地向后一躲,没提防脚下的石头,一屁股坐倒下去。浓烟散去之后,他望见前面2排的几个战士正用讪笑的目光望着他,好像在说:瞧一发炮弹把你吓的!商玉均忽然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了。

    “……他们真会那样想我吗?……他们肯定认为我怕死!……但是他们对死亡就没有丝毫的恐惧吗?”他想,心又抖起来,忽然觉得如果别人都不害怕死,他的恐惧也许真是可鄙的和耻辱的。另一发炮弹过了十几分钟才啸叫着打过来,尚没落地,他就看到刚才讥笑过他的几个战士惊叫着卧倒在地,好久没有爬起来。

    “……不,他们也害怕死。”他想,一直被耻辱感折磨善的心好受了一些,“既然如此,刚才他们为什么要讪笑我呢?……他们,和我的不同在哪里呢?”

    又一发炮弹飞来了,他再次匍匐在地,生命中陡然生出一些激动。

    他再次站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一号岭大山梁攀登。战争是他不能理解的,死亡是他所恐惧的,但这种机械的攀登行动却似乎与二者没有直接关系,它仅仅同另一种现已成了他生命本能的职业责任有关系,同这种职业责任赋予他并逐渐养成的服从的习惯有关系。由于走上了这条小路,不时有炮弹飞来,他内心的注意力不得不部分地转移到外界,而外界的死亡恐惧也部分地抵消了他内心中对于死亡问题的注意;然而他又不能完全放弃对死亡的注意,无法不继续思考战争和自己的死亡应当具有的形而上的理由。

    商玉均就是这样带着3排超过1排和2排最先登上一号岭大山梁的:他对战争和死亡的“形而上”的恐惧妨碍了他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死亡恐惧,他对于后一种恐惧的反应就是不敏锐的,迟钝的,许多时候别人都觉得应当迅速卧倒,他却没感觉似地继续朝岭上攀登,这时他的行为在全排战士眼里就成了镇静和英勇;苏军炮击开始前他对全排违犯规定吃干粮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出发时3排的士兵们就比1排2排的士兵们肚里多了点儿“本钱”,这点“本钱”在节骨眼上就显示出了作用;商玉均自己是遵守连队规定的,投有提前吃压缩干粮,他就最先进入了那种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感觉和意识能力降低的状态;这时八班长龚文选和七班长吕立伟先后履行了昨夜临睡前对他许下的诺言,他们没有让他“丢脸”,轮流扶着他,一步一步朝上走,终于到达了那道先前看来似乎高得无法攀援的大山梁。

    双脚站立在山梁线上,他发觉连长也几乎同时完成了对一号岭的攀登。商玉均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来了:成玉昆没有让他们在山梁线上停留一会儿,就命令3排变成尖刀排,下到南大坡去追赶8连的队伍!

    希连山高峻雄险的诸峰迎面撞疼了商玉均的眼睛,它们像他今天看到的一切事物一样蒙着一层死亡的可怖的黑色纱幕。内心的恐惧卷土重来,于是成玉昆就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犹豫不决。但那种成了另一部分生命本能的职业责任感赋予他的服从的力量再一次作用于他的意志之上,成玉昆的命令马上被执行了。

    商玉均没有想到,他内心中那个一直没有在逻辑思维的层次上解决的问题,却因后面行程中的一个发现,暂时得到了解决。

    最初十几分钟内,希连山三号峰上的高平两用机枪还在追逐前面的8连3排,没有拄意到他们;不过这种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等他们稍微向前靠近了8连3排的队伍,这挺高平两用机枪就撇下前面的打击目标,把枪口朝他们调转了过来!

    “咚咚咚――!”第一个短点射打在他面前的草地上,商玉均就迅速卧倒了,精神也随这串骇人的声响高度振作和警觉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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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零二)战争的真谛

    “不,他没有击中我!”一瞬间商玉均盯着草地上划过的一道黑色的烟尘,脑海里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下一个侥幸脱险的念头。四年军校生活中学过的敌方火力下运动的知识即刻全部在生命中活跃起来,他迅速跳起,弯下腰跑步前进,再迅速卧倒下去。

    “咚咚咚咚咚!――”又一个长点射刮风般地砸了过来,落到他身后,打得碎石和草木的残枝断叶高高飞向天空。“不好!”他心中暗叫一声,又爬起来向前疾跑一段路,再次卧倒下去。忽然他记起了自己的部队,直起身子来。

    “全排――保持敌火下运动队形!迅速前进――!”他朝身后喊;注意到四五米远的一棵矮树背后,九班长黎岳两只瞪大的眼睛恐怖地一闪。

    又一串高平两用机枪子弹打过来,他连续几个滚翻,躲过了这新的一次袭击。遭受高平两用机枪第一次打击时骤然灌满心胸的惊恐仍存在着,但因为连续躲过了苏军的三次打击,一种侥幸生还的兴奋与喜悦也在生命中胀大了。

    “战争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种使你的生命介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你能躲过许多枪弹,但可能躲不过最后一发。你要活下去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每一秒钟都不让自己的行动出现纰漏。”他想着,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抓住战争的本质了。而且它还不是一个让他完全绝望的本质。

    心灵微微激动起来,两耳依旧注意地倾听着苏军高平两用机枪的射击声,“战争是一种求生的而不是赴死的行为,”一个念头又迅速掠过他的脑际,让他意识到自己就要靠近一个更新的发现了,“战前我为什么一直在思考死亡问题呢?我不想死。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死。我要找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答案:战争的艺术不是死的艺术而是生的艺术。战争就是躲避和战胜死亡。”他明白这就是那个发现了,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战前我一直走不进战争,因为那时我还根本不懂战争。”他在惊恐中愉快地想,“但是今天上了战场,我却懂得什么是战争了,并且也在战争中找到了该处的位置。”

    至少有5分钟时间他一直趴在那片矮松树丛中,体会着这个发现带给他的重大喜悦。尽管枪声不断,尽管远处的景物上仍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黑色纱幕,但他眼前草地上的几片肥大的叶子,却已重新在阳光下闪烁起明亮的深绿的光泽了;在以后的运动途中,他的感觉,知觉和思想就固定在那个发现上了。一种简单的求生的愿望和意志主宰了他,使他只注意苏军的枪声和弹着点。他的精力高度集中,过不多久甚至能凭借枪声的微小区别判断它们对自己是否有危险了。每一次灵巧地躲开苏军的枪弹都会给予他新的力量和信心,而力量和信心则会让他在躲避苏军枪弹中更加镇定和冷静。他并没有花费很多精力去照顾全排的战士,但他的行动本身已经影响了他们,渐渐地全排都明白了:排长的军事技术和对苏军弹着点的直觉都是一流的,跟随他跃进而跃进,卧倒而卧倒,绝对没有错!

    真正的考验出现在后一段路途中。由于8连3排被苏军高平两用机枪打得与前面的队伍脱了节,前面的队伍改变行军路线时又没想到留下一个路标,8连3排和9连走的就仍是原来的路线。他们刚刚摆脱掉希连山三号峰苏军高平两用机枪的纠缠,就遭到东南方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上另一挺高平两用机枪的迎头拦截。商玉均在这段路上遇上了几次非常危险的情况,有一次完全绝望了,苏军的射手又把枪口调开了。但因为他们不知道前面部队改变行军路线的事,最后到底把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引向了632高地地区!直到全排顺利进人631高地大山腿西侧的冲沟,商玉均高度绷紧的心弦才松弛了一些。还没有体会到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巨大欢欣,七班长吕立伟就朝东方一指,悄悄地、惊喜交集地说道:“排长,你看!7连和8连已经上去了!高地上没有苏军!”商玉均朝东方和东南方望去。他望见了两座高耸的山峰。他知道它们就是632、633高地,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不跳了,一旋即又狂喜地大跳起来!“没有苏军,这就是说……”,他没有想下去,因为另外一个念头已经涌上来――“我活着!活着!活着!我战胜了死亡!。”

    他放眼朝四周望去。虽然大鼻子峰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仍在朝他们所在的地区疯狂射击,但笼罩在自己视野里的那层黑色纱幕却已经消失了,头顶上那轮太阳又是明亮而欢乐的了!

    成玉昆和梁腾辉尾随3排进了冲沟。接着,2排和1排也奔了成玉昆站在沟口林子里。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打不到这里,视野却很开阔,他已经在冲沟东边山腿顶部的雨裂沟里看到了刘副团长,也远远地透过山间弥漫的稀薄的雾气,眺望到7连和8连已经登上632、633高地的官兵们绿豆般大小的身影。

    成玉昆心里高兴起来:他已将9连带到了632高地地区!既然7连和8连都没有仗打,9连就更不会被副团长派去打仗了!

    训导官崔世安匆匆从冲沟深处跑出来,神情激动地喊:“程连长,你们连全到了吗?”

    成玉昆心里“咯噔”一声响。这个人向来十分文静,今天如此激动,不能不让他立马紧张起来。但他还是回答:“报告训导官,我们全到了!”

    崔世安没有停留,一转身顺着山腿下的一条雨裂沟跑到山腿顶部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成玉昆的心悬到了嗓子跟上!

    很快,崔世安又顺着雨裂沟匆匆跑下来!

    “程连长;副团长命令你们连,立即去抢占634高地,越快越好!”他在成玉昆面前站定,涨红了脸,大声说。

    “明白了!”成玉昆下意识地回答一声,不知为什么先扭过头去,慌乱地望一眼东南方被633高地半遮着的634高地。又摸了摸胸前冲锋枪的保险。忽然,他的心境变了!由于7连和8连已占领了632、633高地,634高地又与苏军防御纵深最靠近,后面这座高地在他眼中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原来你以为自己不会打仗,连队也不能打仗,刘副团长就不会派9连去打仗,可是你错了!

    “乌兰特,快把三个排长和副连长喊来!”他朝自己的通信员叫一声。

    此刻他的头脑已迅速变成了一个真正军事指挥官的头脑:目前除了大鼻子峰山腿上苏军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外,整个632高地地区还没出现一个苏军!副团长让他们越快越好,他自己也认为越快越好!只有迅速控制634高地,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才能取得主动!

    副连长江玉生和三个排长不到半分钟就全体站在他面前了。

    成玉昆立即向他们发出命令:“1排长,我命令你们排马上跑步去占领634高地!2排3排,在后面跟进!……行动吧!”

    军官们迅速散开到自己的队伍里去了。沟口方向的1排马上有了行动。2排也跟了上去。

    “3排,跟上2排,保持战斗队形!”尾随2排向前跑去时,成玉昆没有忘记用嘶哑的嗓门朝林子深处的商玉均喊一声!

    促使他又把1排变为尖刀排的原因是:1排最后到达,距沟口最近,后队变前队最合乎他那“越快越好”的思想;其次一也是最重要的――虽然他不喜欢1排长李安生,后者却是三个排长中惟一打过仗的人!

    离开沟口时他才想起看一眼自己的训导官。梁腾辉的一只胳膊还被张伟搀扶着,脸色比他在一号岭大山粱上看到时还要白和难看。梁腾辉也朝634高地方向望着。成玉昆心里一动:这个人好像终于从梦游般的状态中醒过来了!

    在他们身后三四米远的林子里,商玉均也向全排发出了“跑步前进,跟上2排”的命令,一边不由自主地透过树林子朝东南方向的634高地一望。他没有看清楚那座高地的全貌,却突然发觉,眼前的天地、山川、草木,连同头顶的太阳,又突然被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黑色纱幕!

    此时在指挥部,彭焘站在“卧室”内那幅巨大的军用地图旁,手握电话听筒,正密切注视着632高地地区5团3营的作战行动。

    电话的另一端是631高地上的3营营长。3营已用上午的时间拿下了一号岭最东端的最后两座小高地――629和630高地――并完全控制了它们,目前他的兴趣也全部转向了东南方的632高地地区。3营营长手里握着一具高倍望远镜,不时地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通过电话向彭焘报告过来:“团长,他们已经占领了632高地,没有遇上苏军!”

    “团长,他们上了633高地,还是没有遇上苏军!……”

    3营营长每报告一个新情况,彭焘的目光就迅速在地图上找到了相应位置,内心的兴奋就增加一分!

    彭焘不能不兴奋:从早上八点到现在,苏军虽然一直没停止向一号岭一线炮击,步兵的反扑行动却没有开始,这件事让他一度极为紧张的心情又镇静下来;3营攻下629、630高地后,一号岭地区华军尚未完全占领的山头只剩下632高地地区的三座小高地。他的注意力自然全部转移到了该地区;5团3营不仅已冒着苏军炮火和高平两用机枪的火力拦截(上述情况已分别由342高地上的2营及631高地上舶3营向他做了报告)到达了该地区,还迅速地占领了其中两座距一号岭最近的高地,消除了苏军可能从那个方向对一号岭3团主阵地形成的威胁,他怎么能不兴奋呢?

    “3营长,密切注意5团3营下一步的行动!”他又向3营营长下达了命令。

    “是!”3营营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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