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胜没有回答他的呼叫!刘宗胜不愿回答他!在5团副团长坚忍的沉默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要将他逼进死角的愿望和非这样不可的决心!
从午后到傍晚,他的内心一直沉浸在那个令他焦灼不安的意念里:苏军从秃鹫岭方向对630、632、633高地的进攻,是其从希连山方向朝164、342高地大举反扑的前奏。他觉得自己识破了苏军指挥官的阴谋,只给了5团3营一个排的增援,在164、342高地保持原有兵力和防御部署,是做了一种很正确的选择。
其后苏军虽然一直没有兵出希连山,他对这个方向的高度警惕丝毫也不敢放松。与此同时,一号岭东端630高地上下发生的战斗也成了他内心的另一个焦虑点。那儿的战斗拖得时间越长,进行得越激烈,他对今天的战局如何发展就越是心中没底。在他的潜意识里,希连山苏军的缄默和630、632高地地区战斗的激烈正是苏军阴谋的两部分:苏军的指挥官正用发生在上述高地上下的战斗考验他的意志,等待他终于承受不住由630高地失守的危险前景带来的压力――该高地一旦失守,苏军也就上了一号岭大山梁,既可向西威胁631高地和整个一号岭华军阵地,又可斜向西南与希连山之苏军对632高地地区的5团3营实施合围――终于做出由164、342高地地区向630高地或632高地地区增援的决定,导致一号岭西段和中段防御空虚,他们才由希连山方向大规模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一号岭。
不,他不能中苏军的圈套。但630高地失守的危险却是存在的,630高地一旦失守,上面想到的危险就随之出现,而即使一号岭仅仅部分失守,他也将被追究丢失阵地的责任。到了后来,他还不能不发觉,事实上630高地正成为今天苏军我双方尤其是指挥官一决胜负的关键:630高地不失守,他也不向该高地和632高地地区增援,希连山之苏军或许就不敢贸然向164、342高地地区攻击;而一旦630高地有失守之虞,他不得不派1营或2营去增援3营,希连山之苏军就可能乘机而动,整个一号岭的防御则将岌岌可危!
岩洞外面的天色黑透之后,630高地的枪声稀落下来。经过一下午的疯狂进攻,苏军终于没有夺走这座高地,让彭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内部的某种生命节律提醒他,只要苏军天黑前拿不下630高地,天黑后就很难办到了。他们主动停止了进攻,说明他们已在一下午的攻击中耗尽了力气,只有在休息和补充之后才能继续发起攻击。他精疲力竭地在床边坐下,脑袋低垂,闭上眼睛,大半天来一直压迫着他的那种即将失败的预感突然变得不真实了。
他热泪盈眶地坐了一会儿,头脑渐渐从狂热和某种程度的迷乱中清醒过来。这时他听到了001号高地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枪声。一号岭寸土未失。4团仍没能拿下001号高地。今天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危机暂时结束了,朱永德生命中的危机却持续着。苏军在630高地下打了半天就耗尽了力气,不得不于天黑后停止了攻击,已经在希连山和001号高地之苏军的夹击中苦战了一天的4团当然也会在天黑后停下来歇一口气,要朱永德现在再做出惊人之举是不现实的。与朱永德相比,今天的胜利者仍是自己。
这时他想到了5团3营。事实上,在他决定给予这个营一个排的增援之后,就基本上将它忘掉了。就守卫一号岭的大局而言,这个营和它所在的632高地地区并不是最重要的,由于缺少更多兵力增援,该地区已成了华军战场上的一步死棋,刘宗胜和他那个营今天凶多吉少。但无论如何,作为一号岭战场的最高指挥官,他只能更关心630高地这个关键所在。现在不同了,他可以也应该关心一下刘宗胜和他的那个营了。彭焘通过电话找到了631高地上的3营营长。后者报告说:从秃鹫岭之苏军向632、633高地展开反攻到现在,632高地地区的战斗一直十分激烈,5团3营仍在战斗,他们并没有丢掉已占领的两座高地!彭焘的心热起来:5团3营好样的!刘宗胜好样的!今天这个营楔子一样插进苏军的防御纵深,吸引了希连山和秃鹫岭方向苏军的大量兵力,屏障一样挡住了苏军可能直接向631高地正面发起的攻击,客观上也就保卫了一号岭华军主阵地!随着头脑越来越清醒,彭焘现在还能对持续了一下午的危机做出一番新的解释:希连山之苏军所以没对164、342高地地区发起反扑,或许就和刘宗胜在632高地地区的存在关系极大!一号岭大山梁是华军防御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632高地地区则是苏军希连山――秃鹫岭防御体系中最敏感的部位。一旦――现在他有了一种新眼光――华军从那个地区继续向苏军防御纵深推进,苏军希连山-秃鹫岭地区的整个防御体系就会被分割,并面临彻底崩溃的危险!今天发生在630、632高地地区的激烈战斗很可能还有另一种解释:苏军并不知道华军突入632高地地区的真正意图,他们仅仅是为了确保希连山-秃鹫岭的防御体系,而在该地区投入了大量兵力,试图重新夺回632、633高地并坚守住634高地。结论是惊人的:今天秃鹫岭之苏军对630高地的攻击并不是为了夺取一号岭,而仅仅是要牵制一号岭上的华军,不让作为指挥官的他下决心增援刘宗胜,以便实现自己重新夺回整个632高地地区的作战目的。下一个惊人的结论是:今天正是因为刘宗胜和5团3营在632高地地区的浴血苦战,苏军丢失一号岭后才不能放手大胆地对它展开反扑行动。是刘宗胜和5团3营保住了一号岭!
彭焘的心热了。他再次为早上决定派刘宗胜去632高地地区感到欣慰。他想亲自跟刘宗胜联系一下,哪怕仅仅向对方表示一下感激和慰问。但他马上又把这个冲动压下去了。5团3营以一个营的兵力在632高地地区坚持到现在,处境的艰难可以想象。
刘宗胜下午曾向他要求过增援,他只给了一个排!现在他主动同刘宗胜通话,对方很可能会再次向他请求增援。在孤军深入抵御了大批苏军之后,刘宗胜完全有理由这样做,而他若不答应对方的请求,5团3营完不成全部作战任务――也即最后完成对634高地的占领,彭焘自己也相信那是困难的――他就要负一部分责任。刘宗胜自上次呼叫增援后一直没跟他的指挥所联系,让前者继续忘掉他好了――白天已经过去,黑夜正在来临,谁知道苏军喘口气后会不会再突然对一号岭发起攻击(对手也是善于夜战的,而且在他看来,苏军经过一下午的攻击没有“啃”下5团3营这块硬骨头,今夜就更有理由改变主要作战方向,通过攻占一号岭东段631高地地区来实现对632高地地区5团3营的合围),他不能不警惕,不能轻易把兵力派往632高地地区!
而刘宗胜此刻却成了左右他成败荣辱的关键!难道今天他又在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上得罪了这位副团长吗?下午秃鹫岭之苏军向632高地地区反扑时刘宗胜向他要求增援,他只给了对方一个排!不过这件事上他真做错了吗?……不,就是现在回过头来想,他也不能认为632高地地区会比一号岭更重要!
但是刘宗胜不会这么想的,他会以为你故意对他那个营的生死存亡置之不理!
即使他现在命令631高地上的3营立即派兵南下634高地,于午夜24时前拿下那座小高地也是不现实的!从一号岭大山梁下到632高地地区就要一个小时!何况这样做还会导致一号岭东段兵力空虚,倘若秃鹫岭之苏军发动夜袭,630高地仍可能不保。
从164高地和342高地地区抽调兵力更是时间不允许的!
他把那颗硕大的士兵型的光头从两膝间抬起来,就像从一道绝望的深渊里抬起来一样。他的失败和耻辱已成定局!但就从这一刻起,他也自由了!他不再是一个必须困守在雪岭3团指挥所的步兵团长,而是一个卸却了责任、以后再也不会肩负这种责任的失败的军人!今天他没有输给苏军,仅仅是输给了刘宗胜这个满头高粱花子的农民!他是被这个人在关键时刻出卖了!……他战后可以追究此人的渎职罪,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不管如何,作为3团团长他都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作战任务!
难道你一点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躲在雪岭上等待那个耻辱的时刻到来吗?……不!彭焘的心痛苦地叫起来。这次战争是他指挥一个团进行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最后一场战争!你失败在634高地上,就应当亲自带人走到634高地上去,将它拿下来!
这样做虽然不能改写你的失败,但至少可以让所有嘲笑你的人明白:彭焘作为一名军人,至少是同亲自带人打上001号高地的朱永德同样英勇无畏的!
对于二号岩洞里的每个人来说,这一刻既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他们看到自己的团长又从失败和耻辱中倔强地站了起来!
“参谋长,你留在指挥所,我现在带警卫排去634高地!……我们现在出发!”他用一种狂热的声调冲动地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许杨林一动不动地望着彭焘。他突然觉得,正是这一刻,他才从团长身上发现了真正的英雄本色!
“是,团长!我这就去安排!”他激动地应一声,觉得眼泪就要涌出来,慌忙转身跑出洞外。
吉普车在631高地北方谷底一片空旷的溪滩里停住了。这儿就是他的下车点。借助雾蒙蒙的月色,彭焘向南方望见了横亘在夜空里的、高耸人云的一号岭大山梁。离开雪岭三小时后,他胸中的绝望、愤怒和耻辱感依然如故,但要躲开的那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午夜24时――却早已过去了。彭焘生命中灌注的焦灼、危机感和紧迫意识随之消失,于是,当他率领这支小队伍向一号岭大山梁攀登时,他的内心里就只剩下了一种既单纯又强烈的意念:到634高地去,拿下这座小高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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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一十二)意外的胜利
上路不久,彭焘的精神就被扰乱了。
一个班做前卫,一个另一个班做后卫。然使他的注意力由内心转向外界的原因是那些出现在小路两侧的红白小旗帜。开头一段路坡势较缓,月光淡薄地照到一面面小旗帜上,将白旗照成灰白,红旗照成灰褐,不过每面旗帜总算分明。他知道这些小旗帜标志着什么,心中并没升起太多异样的感觉。再往上走就进了茂密的树林子,林中黑乎乎的一片,坡势也陡起来,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路边的小旗帜,他的心便骤然紧张起来!
“二柱,带电筒没有?把电筒拿出来照路!”尽管有人在前面走,他还是站住了,大声叫道。
此刻他仍然毫不怀疑自己是英勇的。刚刚在他心中升起的恐惧是一时的,并且与英勇无关!
跟在他后面的刘二柱从挎包里将一支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掏出来,推上电门,明晃晃地递给他。彭焘用它朝前面照去,重新在草丛和树干间发现了一面面小旗帜,努力镇静下来,迈步向上攀登。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在草丛中忽隐忽现。彭焘以为自己不再恐惧了,但那一点已在心底升起的惊慌并没有消失。黑漆漆的林子深处,无论他的手电筒光柱照到哪里,都会突然在草丛中发现一面标志着死亡界限的白色小旗帜!它们在他眼前闪现出来又消失掉,给他的感觉是它们早就在这条路上等着他了,只要他一脚不慎,就会被它们炸得粉身碎骨!
在这样一种精力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行军,不到一小时,彭焘就体验到了每个士兵爬山时都要经历的体力衰竭。除了早上吃了点饭,一天来他也粒米未进,继续往上走就有点支持不住了,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口中气喘吁吁,脑瓜也开始一阵阵眩晕,出现了过去从没有过的虚脱的感觉,这趟夜行军在他心里也终于成了一件极单纯的苦差事。好在树林到底走完了,队伍来到山:腰中一段坡势较缓、树木稀疏、月光和红白小旗帜重新变得清白起来的路上。抬头向上一望,一号岭大山梁仍旧高高在上,彭焘心中竟生出了一种绝望无力和恼羞成怒的念头:到山梁上还早着呢!瞧我今夜到了哪里!走不到634高地,我就会被地雷炸死的!
在这种又羞又恼、神智又不太清楚的情况下,他对自己今夜怎么会走上了这样一条小路也感到迷惘了!我不是一个自信、坚定、军事素养一流、曰后广定要成为著名统帅的战场指挥官吗?我不是已经率领一个团在一号岭一线取得了重大胜利吗?我怎么又走上了这样一条绝路呢?身为军人,彭焘仍不认为自己怕死,只要能死在一场伟大的战争中。可今天他却要死在这样一条无名的通向战场的小路上,谁也不需要他这样死去,他这样死去没有丝毫价值,只能被看成是一种不幸!
“二柱,有干粮吗?拿一包给我!”他意识到自己的虚脱了,站住,大声对刘二柱说。
刘二柱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压缩干粮,剥去塑料纸递给他。彭焘大口大口啃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了一些。
这时他从南方的山里连续听到几个沉闷的响声。他明白这是苏军的夜间值班炮火静默半小时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射击,却没有很快弄懂随后一个的“嚯嚯”的啸音越来越响亮表示什么。
“卧倒――!”走在前头的警卫排长扯开嗓门大喊。成一路纵队行进的人们纷纷扑倒在地。彭焘想起什么事要发生了,却没能麻利地趴下,是前面路边一只刚刚映人眼帘的灰白色小旗帜妨碍了他――假若他不顾一切地扑下去,就会压到那面旗帜上!再想到卧倒已经晚了!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来,他听到炮弹在不远处落下爆炸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过后,巨大的气浪同时将他和身后那个人一起向前掀倒在地!彭焘昏过去,马上又清醒过来!
炮弹炸起的碎石和泥块急雨般地砸在他头上、脸上,四周的地面上;那个人还在他背上压着,脑袋歪歪地垂在他的脖颈右侧。一道将他从昏厥中弄醒的温热的液体还在溅射!彭焘睁开眼睛,立即在右肩头看到了刘二柱的两只瞪得很大的、无神的眼睛。那些热乎乎的、粘稠的液体是从他后脑一个黑洞里喷出来的!
“二柱――!”彭焘撕心裂胆地叫一声,嗓音就哑了,全部身心只感觉到一件事:刘二柱死了!
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附近炸开,卧倒在前面和后面小路上的战士们没能立即赶过来帮助他。大火在他身边噼哩啪啦地燃烧,彭焘浑身颤抖着趴在原地,灵魂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刻!
“死……这就是死吗?……刘二柱死了,方才是他扑过来掩护了我!……”一时间他胡乱地想道,听到又一发炮弹“嚯嚯”叫着落下来,立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咣――!”炮弹落到左侧树林子里炸开了。他重新睁大眼睛,被中断的思绪也活跃起来。
……如果刘二柱没有扑上来,挡住弹片,死的就是我了!
最后这个意念是那样真实而可怕,短短一瞬间,就将他心中许多根深蒂固的思想改变了!
过去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天生就是英勇的,不怕死的,现在明白并不是那么回事,在突然来临的死亡面前,他自己也怕得浑身发抖;以前他也说要在战场上为国捐躯,其实并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真地会像普通士兵一样阵亡,今天却明白并非如此。不管是谁,只要你置身战场,都随时会死在苏军的子弹、炮火之下,死在脚下这样的雷区小路之上;以前他总是把事业和成功看得比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重要,此刻却突然发觉,同生命的损失比起来,人的别的损失――功名、荣誉、前程――都不算什么了!
“生命,这是一个人拥有的最根本最宝贵的东西,别的一切都是附丽在生命之上的。……失去了生命,你便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失去了整个世界。……”
这些相继涌出来的思想看上去十分明了简单,然而它们又确是他过去没有认真思考过的,不懂的。
也正是因为它们如同常识那样简单明了,此刻才让他的心深深为之震颤。
苏军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击结束了。被炮弹打燃的草木仍在小路两侧的山坡上一丛丛一团团地燃烧。卧倒在路面上的战士跑过来,把刘二柱的遗体从他身上移开,平放到小路另一侧去。彭焘被警卫排长扶起,坐在刘二柱身边。淡漠漠的月光下,刘二柱本来很魁伟的身躯仿佛变小了,脑袋很不舒服地、歪歪地枕在一块石头上,地下汪着一摊暗黑的东西,没有全部脱去孩子气的脸上像蒙了一层白纸,两只眼睛仍大睁着,只是不再有生气,不再有感觉!
“二柱!――”彭焘嗓子眼里呜哑响了一下,失声痛哭起来。
恐惧并没有完全消逝,悲伤却汹涌澎湃地充满了心胸。方才最恐怖的一刻他没想到自己会哭,现在却顾不上许多了。他既为自己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而哭,更为代替他牺牲的刘二柱痛哭。他猛然觉得,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而是彭焘和刘二柱两个人的生命了!
“团长,我们怎么办?”等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警卫排长问道。
彭焘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盯着眼前一小块月光明亮的路面,脑海里涌出了许多新思想。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自己走上脚下这条布满死亡陷阱的小路了。虚荣心。连同他对于战争、对于生命和死亡的确切意义的茫然无知。是它们共同造成了刘二柱的牺牲,也使他差一点儿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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