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又羞又恼、神智又不太清楚的情况下,他对自己今夜怎么会走上了这样一条小路也感到迷惘了!我不是一个自信、坚定、军事素养一流、曰后广定要成为著名统帅的战场指挥官吗?我不是已经率领一个团在一号岭一线取得了重大胜利吗?我怎么又走上了这样一条绝路呢?身为军人,彭焘仍不认为自己怕死,只要能死在一场伟大的战争中。可今天他却要死在这样一条无名的通向战场的小路上,谁也不需要他这样死去,他这样死去没有丝毫价值,只能被看成是一种不幸!
“二柱,有干粮吗?拿一包给我!”他意识到自己的虚脱了,站住,大声对刘二柱说。
刘二柱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压缩干粮,剥去塑料纸递给他。彭焘大口大口啃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了一些。
这时他从南方的山里连续听到几个沉闷的响声。他明白这是苏军的夜间值班炮火静默半小时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射击,却没有很快弄懂随后一个的“嚯嚯”的啸音越来越响亮表示什么。
“卧倒――!”走在前头的警卫排长扯开嗓门大喊。成一路纵队行进的人们纷纷扑倒在地。彭焘想起什么事要发生了,却没能麻利地趴下,是前面路边一只刚刚映人眼帘的灰白色小旗帜妨碍了他――假若他不顾一切地扑下去,就会压到那面旗帜上!再想到卧倒已经晚了!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来,他听到炮弹在不远处落下爆炸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过后,巨大的气浪同时将他和身后那个人一起向前掀倒在地!彭焘昏过去,马上又清醒过来!
炮弹炸起的碎石和泥块急雨般地砸在他头上、脸上,四周的地面上;那个人还在他背上压着,脑袋歪歪地垂在他的脖颈右侧。一道将他从昏厥中弄醒的温热的液体还在溅射!彭焘睁开眼睛,立即在右肩头看到了刘二柱的两只瞪得很大的、无神的眼睛。那些热乎乎的、粘稠的液体是从他后脑一个黑洞里喷出来的!
“二柱――!”彭焘撕心裂胆地叫一声,嗓音就哑了,全部身心只感觉到一件事:刘二柱死了!
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附近炸开,卧倒在前面和后面小路上的战士们没能立即赶过来帮助他。大火在他身边噼哩啪啦地燃烧,彭焘浑身颤抖着趴在原地,灵魂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刻!
“死……这就是死吗?……刘二柱死了,方才是他扑过来掩护了我!……”一时间他胡乱地想道,听到又一发炮弹“嚯嚯”叫着落下来,立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咣――!”炮弹落到左侧树林子里炸开了。他重新睁大眼睛,被中断的思绪也活跃起来。
……如果刘二柱没有扑上来,挡住弹片,死的就是我了!
最后这个意念是那样真实而可怕,短短一瞬间,就将他心中许多根深蒂固的思想改变了!
过去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天生就是英勇的,不怕死的,现在明白并不是那么回事,在突然来临的死亡面前,他自己也怕得浑身发抖;以前他也说要在战场上为国捐躯,其实并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真地会像普通士兵一样阵亡,今天却明白并非如此。不管是谁,只要你置身战场,都随时会死在苏军的子弹、炮火之下,死在脚下这样的雷区小路之上;以前他总是把事业和成功看得比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重要,此刻却突然发觉,同生命的损失比起来,人的别的损失――功名、荣誉、前程――都不算什么了!
“生命,这是一个人拥有的最根本最宝贵的东西,别的一切都是附丽在生命之上的。……失去了生命,你便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失去了整个世界。……”
这些相继涌出来的思想看上去十分明了简单,然而它们又确是他过去没有认真思考过的,不懂的。
也正是因为它们如同常识那样简单明了,此刻才让他的心深深为之震颤。
苏军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击结束了。被炮弹打燃的草木仍在小路两侧的山坡上一丛丛一团团地燃烧。卧倒在路面上的战士跑过来,把刘二柱的遗体从他身上移开,平放到小路另一侧去。彭焘被警卫排长扶起,坐在刘二柱身边。淡漠漠的月光下,刘二柱本来很魁伟的身躯仿佛变小了,脑袋很不舒服地、歪歪地枕在一块石头上,地下汪着一摊暗黑的东西,没有全部脱去孩子气的脸上像蒙了一层白纸,两只眼睛仍大睁着,只是不再有生气,不再有感觉!
“二柱!――”彭焘嗓子眼里呜哑响了一下,失声痛哭起来。
恐惧并没有完全消逝,悲伤却汹涌澎湃地充满了心胸。方才最恐怖的一刻他没想到自己会哭,现在却顾不上许多了。他既为自己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而哭,更为代替他牺牲的刘二柱痛哭。他猛然觉得,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而是彭焘和刘二柱两个人的生命了!
“团长,我们怎么办?”等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警卫排长问道。
彭焘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盯着眼前一小块月光明亮的路面,脑海里涌出了许多新思想。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自己走上脚下这条布满死亡陷阱的小路了。虚荣心。连同他对于战争、对于生命和死亡的确切意义的茫然无知。是它们共同造成了刘二柱的牺牲,也使他差一点儿死于非命!
但现在原路返回同样是危险的!他们已经在这面大山坡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向下走反而比向上走距离更长也更危险。他们只能继续向上走到一号岭大山梁上去!
“派两个人送刘二柱弟兄下山!其余的人继续前进!”他站起来,朝上面一号岭山梁线望一眼,简单地对警卫排长说,然后率先迈开了脚步!
他不能不向上走!他的虚荣心和他的无知已使他带的这支小队伍陷入了欲退不能的境地,为了减少其他人牺牲的可能,他也要带他们继续朝上走!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为了这趟夜行军,刘二柱已经献出了生命。即使为了让他的牺牲真有价值,他也要将这支小队伍带上一号岭,带到634高地去!
警卫排长不是安排了两名战士,而是安排了四个人,负责向山下运送刘二柱的遗体,然后急忙赶到团长前头,发一声喊,队伍又向上运动了!
“战争。……是的,以前我以为我是懂得它的,其实我并不懂。而我却在不懂的状态下走上了战场。……战争并不就是作战计划、命令加上战场纪律。战争更不是战争史,名将传略,胜利者受尊敬的姓名。战争对于走上战场的军人,是一种既现实又具体的环境。你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生命。……战争中最容易剥夺的就是人的生命,但正因为如此,生命在战争中就应当受到加倍的珍惜。”
“我一直不能理解,刘宗胜和5团3营一天来都打得不错,为何却在最后的时刻畏缩不前。……我尤其不能理解,刘宗胜为何宁愿战后上军事法庭,也不愿让自己的战士再去攻击634高地。……现在我有一点儿明白了。……刘宗胜懂得珍惜别人的生命,而这恰恰是我根本不懂得的事情。上次战争中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惜没有看透,他当时的勇敢就是出于对于士兵生命的珍惜。……”
“我今天对5团3营的指挥是否真有失误呢?……是的,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当刘宗胜向我呼叫增援时,我本可以开口向师长或军长请求兵力增援,再把援兵派往632高地地区。倘若我那样做了,634高地或许已经拿下来了。……妨碍我这样做的原因还是我那可憎的虚荣心。我怕军师长官会因此怀疑我的指挥能力。我的真正错误是:当我把5团3营投向632高地地区之后,就像把一粒棋子投向棋盘一样,再也不关心它的生死存亡。”
“我从来没想到那是几百个人的生命。我一直不愿让自己蒙受耻辱,其实这就是最大的耻辱。……我不能怪别人,今天是我自己打败了自己。……”彭焘就带着这些新思想,一步步向一号岭大山梁攀去。失败再次被他从心底肯定了,对刘宗胜的怨恨却大大缓解。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否真地能到达634高地,但仅仅是上面那些新思想,就使他的心胸变得深沉、空阔、宽大了。彭焘有了一种感觉:同今天这一夜的经历比起来,自己过去34年的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了。
这个夜晚,如果有人从空中向下俯瞰整个一号岭战场,就会发觉,除了刘宗胜和彭焘分别带领的两支小队伍,还有第三支小队伍正由北向南缓缓行进着。
深夜11点钟左右,留在第一道堑壕里的6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阵子,商玉均才突然说道:“弟兄们,咱们行动吧!”
一直躲在张忠明背后的张忠亮抽嗒了一嗓子,立即停住了。
仿佛他此时也终于明白了这支小队伍的命运,一向怯懦的心变得坚强了。商玉均带着身后的队伍朝高地上方走。他清楚地想道:自己这样做并非因为方才训导官的一番恫吓,恰恰相反,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他发觉是他自己非常渴望再向高地主峰发起一次攻击!
他预先就知道这新的一次攻击的结局:634高地主峰四壁断崖,想上去只有走刚才苏军走过的那条小路。只要苏军用一支冲锋枪封锁住那道裂沟,任何人也无法登上峰顶。但他的头脑里还有另一种更有说服力的想法,推动他去进行这次没有任何胜利可能的攻击:只要他活着,而634高地主峰还在苏军手中,他就不应当停止攻击。全连许许多多的人――副连长、1排长、2排长、吕立伟、龚文选、黎岳、曲宝祥,等等等等――都为拿下634高地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而他却还没有尽到最后的力量。
而且他太疲倦了,一天的血战之后,他象渴望进行最后一次攻击一样渴望休息。但是一个军人的责任感不能让他休息。它提醒了他:你只要再向主峰攻击一次,就能得到自己十分渴望的休息。
出发前他们的位置在第一道堑壕的西端,出发后商玉均自然而然就选择了下面一条行进路线:先向西拐进与第一道堑壕相连的、天黑前他带3排走过的高地西北侧的雨裂沟,然后再向上行走。
这是一支极度疲惫、无声无息的队伍。人们只是机械地前行,互相不交谈一句,脑瓜里也不再想任何事情。
没有了对生的眷恋。没有了对死的恐惧、惊慌和痛苦。没有了对往事的回忆。没有了思维。然而生命中仍保持着一种激情。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般。视死如归。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平静的。
正是这样……月光还没有溶进夜色。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脊线上方,一汪广阔无垠的、纯净而深沉的墨蓝刚刚代替了原先混沌一团的昏暗。
裂沟上下仍是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跌跌晃晃地走,脸和脖颈不时撞到沟崖上粗硬带刺的灌木枝条,这儿那儿立即火辣辣地痛起来。不过对疼痛的感觉也迟钝了。生命尚不足惜,让灌木枝条或是齿状边缘的茅草叶一次次拉破皮肤更不算什么了。
有风。风不大,从西南方刮来。一旦翻过高地西北侧山棱线,进入裂沟,就听到了草木哦嗦声。往高处走几步,你还会迎面沐浴到夜风的水一样的清凉。风扫荡着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带来新鲜纯洁的空气,也将人意识中的混沌一缕一缕吹开……“我们正往哪里走?我们去攻击634高地主峰上的苏军吗?我们为什么要去攻击他们?因为他们走到哪里,就把饥饿、恐怖和死亡带到哪里?”
一根不知名的灌木的长长的带硬刺的枝条猛然鞭子一样抽到眼睛上,引起的不是剧痛而是刺鼻的酸楚和滚滚的眼泪。商玉均没有想过要停住脚步却停下了脚步。接着,还是那同一种渗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倦意,使他对攻击行动生出了这些新的想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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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一十三)血色晨曦
裂沟里太黑,看不清前面的路。既是最后一次攻击为什么不可以从容一些?比方说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训导官让我们进攻,并没说不准我们睡一会儿……渴睡。应当让大家吃点什么。早上司务长在山涧没让全连吃饭……或许谁的挎包里还有干粮,水壶里还有水不?他惟一的渴望就是睡。
“弟兄们,咱们睡一会儿。”他转过身,对随他停下的战士们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平静的。
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却相继坐下去。商玉均先在身旁摸索到了沟崖,然后半坐半靠地躺下,后脑勺枕在一截裸露的、拇指粗细的、硬硬的树根上。他觉得不舒服,却也不想再移开。
他闭上了眼睛……他竟然睡着了,如同在回归故土的旅途中一样坦然地睡着了,并没有费去很多时间。后脑勺那儿一直有什么东西妨碍他进入梦乡,可他执意要睡过去,沉沉地睡过去,这种让他兴奋的刺激反而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睡过去了,一部分脑细胞仍是清醒的,它们在保卫他的睡眠,抵御脑后那个讨厌的兴奋源对于沉沉入睡的他的灵魂与躯体的干扰。
躺下之后,他仍能看到远方山脊线上那一汪纯净的墨蓝的夜空山风还在吹拂。清凉的山风躺下了马上能听到夜暗中大地的沉重呼吸、风中草木的绵绵絮语、地虫子远远近近的嘶鸣。潮汐一样起落的林涛声也从峡谷间传来,悄然人梦。然后他听到了山泉的滴漏,叮叮咚咚。它们使人想起黄河、长江和大海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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