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了两千贯钱的货,在市舶司填报税款时,我就老老实实填了两千贯钱。”

    “他们没给你重新估值吗?”一名商人有些嫉妒地问道。

    拉耶尔摇摇头,“我有大食的税单,给他们看了,看得懂看不懂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不问了,我就按两千贯钱缴税。”

    “你确定只交了一百贯钱税?”又一人疑惑地问道。

    “没错,二十税一,我当然只用交一百贯的税。”

    “真主啊!这是怎么回事?扬州为什么要十税一!”

    有人大喊起来,这一下,酒肆中仿佛炸了窝一样,又有人大喊:“明明朝廷有规矩,按大食的税单填货值,扬州为什么要重新估值,而估得很高,我根本没赚那么多钱!”

    “是啊!按照他们的估值,实际上就是七税一了,税赋太高了。”

    “不是税赋高,是他们在乱收税,找他们说理去!”

    “找他们去!”

    商人们视利润如命,过高的税赋侵食了他们利润,他们最初只能无可奈何接受,暗骂大唐朝廷心黑,居然悄悄提了税,可当他们忽然发现,同样是大唐朝廷,广州依然是二十税一时,一种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油然而生。

    酒肆中乱作一团,一百余名胡商跑出酒肆,怒气冲冲向市舶司衙门奔去。

    中唐的关税收入分为陆海两种,陆地一般是由边军代收,往往就直接充入军费,这样就会照成驻军不同而重复收税的漏洞,所以李庆安在安西主政后,便在安西几个大城市内设立了税务司,由安西政事堂来收税,禁止军队代收。

    而海上贸易关税则是由市船使收取,分别在扬州、明州和广州设立了市舶司,吴王李璘占领江南后,海外贸易税便成了他的一块重要的财政来源,为了便于管理,他取消了明州的市舶司,而合并到了扬州。

    扬州市舶司衙门离北市不远,是一座占地颇大的建筑,门口有一片很大的广场,一般而言,这里只是管理衙门,具体收税在各个港口都有税吏,但最后税钱都要汇缴到这里来。

    一百多名胡商冲到衙门前,立刻被守门的几名衙役拦住了,“这里是衙门重地,尔等不得闹事!”

    一名汉语流利的胡商大喊:“叫你们官员出来,我们有话要问。”

    正好扬州市舶司判官虞世安从衙门内走了出来,他见外面有一群胡人在叫嚷,连出来问道:“出什么事?”

    衙役连忙道:“虞判官,这群胡商在闹事。”

    “闹事?”

    虞世安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闹什么事?”

    胡商们见这名官员颇有大官样,便喊了起来,“朝廷的贸易税到底是多少?十税一还是二十税一?”

    虞世安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他当然知道是多少?二十税一,朝廷早已发来牒文,但市舶使杨迅武却不肯更改,依然要按照李璘定的十税一进行收税,并对胡商们谎称朝廷暂时不改税。

    虞世安一直很担心事情会败露,多收的税钱杨迅武没有登帐入库,而是在别处存放,虞世安很清楚杨迅武的意思,因为帐上税款和实际库中税钱存着在巨大差异。

    杨迅武便想在朝廷正式清查前把差异补回来,如果朝廷长时间没有发现,能多收一天算一天,这是利用朝廷新旧交替的混乱时期,钻一个时间差的空子。

    没想到今天这群胡商先闹起来了,虞世安不想管这件事,他便硬着头皮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要去问一问。”

    说完,他转身便快步进衙门了,走过中院正好看见了市舶使杨迅武,他便上前道:“杨使君,外面有一群胡商在闹事,说我们多收他们的税,使君去看看吧!”

    市舶使杨迅武长得又高又胖,约六十岁,从天宝八年开始他便出任扬州市舶使,一直到今天。

    长达数年的朝廷内乱使江南地区长期处于一种失控状态,没有了对地方官的权力监督,地方官主要靠他们治国修身平天下的抱负和礼义廉耻的圣人之训来自我约束,有的官员能约束住自己,但也有不少官员被贪欲吞没。

    这个杨迅武便是后者,他长期盘踞市舶使的位置,大量税钱从他手中经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吞了多少钱,但有一点却是铁的事实,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向朝廷缴纳过一文钱赋税,他借口漕运不便,便将税钱存放在地下库房内,但只有三百万贯,和帐上的五百万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而且还不能涂改帐目,帐每年都报给户部了。

    上梁不正,下梁也歪,他是大贪,下面的税吏是小贪,市舶使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杨迅武这两天也很紧张,他本来考虑如果实在不行,他就逃往南唐,不料,刚刚传来了消息,南唐覆灭了,使他最后一条路也断绝了。

    现在漕河已经疏通,漕运即将恢复,但库房内的三百万贯钱至少要运一年,只要收税持续,他便可以用新帐补旧帐,再逐步修改以后的账簿,可问题是他今年已经六十岁,在市舶使位子上已经做了七八年,朝廷还会让他再做下去吗?

    这两天他正心烦意乱,不料胡商也来给他添乱,他正要出去,忽然心中一动,这不就是天大的好机会吗?他一挥手令道:“不要理他们,把大门关上!”

    “使君,这样不太好吧!”

    虞世安劝他道:“咱们就给他们说一说,现在是按老税法征税,还没有更改过来,以后再更改。”

    杨迅武的脸顿时冷了下来,“这个你能说得清楚吗?这些胡人管你什么新税法老税法,他们是要你把税钱退还回去,你能退吗?虞判官,你别傻了,对付这些胡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理不睬,你越解释,事情都越复杂,把自己都逼死了,要说你去说,反正我不管!”

    说完,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进屋里去了,虞世安无可奈何,他只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杨迅武不管,他更管不了。

    .......

    市舶司衙门已经大门紧闭,刚才还站在门口的衙役已经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但此时的衙门广场上已经不再是一百多人,而是聚集了一千多名胡商,还有更多的胡商从四面八方赶来,各种消息在广场上的人群中交汇。

    已经能确定了,朝廷早在几个月前便向扬州发来文牒,命令市舶司恢复二十税一,并按照大食税单上的货值进行收税,但扬州市舶司没有执行,他们依然按照十税一的标准进行收税,而且人为估值,刻意将货值估高,这使胡商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胡商们愤怒了,他们不停在广场上高喊:“还我税钱!”手中挥舞着税单,但市舶司的大门依然紧闭,没有任何人出来答复。

    时间从中午到了下午,又从下午渐渐到了夜幕降临,还是没有任何官员来答复胡商们的诉求,这时广场上聚集的胡商已经超过了万人,手中的火把连成一片海洋,四周还聚集了不计其数的看热闹人,叫声、骂声响彻夜空,有人拔出刀在空中挥舞,怒火开始沸腾,事态已经向失控的边缘的靠近。

    但这时,市舶司还是没有任何官员出来应答,或许是有人想出来,但都被汹涌叫喊的人群所吓倒,这时,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官吏战战兢兢出来了,广场上霎时间安静下来了,一万多双愤怒的眼睛一齐盯住了这个瘦小的官员。

    “大家.....回去吧!”

    官员结结巴巴道:“杨使君早就走了,所有高官都走了!”

    一霎时寂静,俨如暴风雨到来前的安静,可随即来的铺天盖地叫骂声和怒吼声将他淹没了,“扯谎!把人喊出来,出来!”

    小官吏被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吓得两腿发软,他转身便逃,他的逃跑终于使蓄积已久的火山爆发了,铺天盖地的胡商冲上台阶,撞开大门,如炙热的岩浆涌入进了市舶司衙门,打、砸,所有房间都砸开了,帐本和文书被扔出到院中,几千贯还没有来得及入库的税钱被哄抢一空......

    但胡商们要的不是这几千贯,他们想要回他们的税金,那是几万贯甚至几十万贯,地下钱库终于被他们发现,但遗憾的是,钱库是用巨大的青石所砌,钱库大门内已经被重达万斤的巨石隔断,根本打不开。

    数百人用铁棍撬、用石头砸,巨石纹丝不动,这时,有人点燃了主政堂,阁楼燃烧起来,在夜风的劲吹下,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烈焰滔天,火势迅速波及到了整个市舶司,胡商们吓得连滚带爬逃出来,很多人都意识到闯下了大祸,四散奔逃,一些参与纵火的胡商更是吓得心惊胆战,连夜逃出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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